然而……
卻不曾想,竟從葉曦眼中見到了……猶豫。
繼而是輕鬆暢快的笑意。
她似乎是一點都不恨,一點都不怨。
葉曦淺笑嫣然,回眸恭敬懇切施禮:“趙師兄,清嬈師姐,司禾師姐……曦兒謝過了。”
“生來就是這般,如今隻是聽著看著……便已心滿意足,再無所求。”
“曦兒先前一意孤行,還望莫怪。”
“既已得家主應允,餘下曦兒自斟就好。”
見此情形,家主也露出如沐春風的溫和神情,在座族老有人笑歎:“三位行走都在,丫頭想要如何,在這殿中說出來就是。”
“也不至於傷了和氣。”
“嗯……”
葉曦微不可查的應了一聲,輕盈笑望葉秋穎道:“還要謝過姐姐當年留了葉曦一條賤命,如今若能放下……也不算什麼了。”
殿中唯有少女在輕快大方的笑語,連司禾都望著於心不忍皺起了黛眉。
葉曦為何能活下來!?誰不知曉那是葉秋穎故意的折磨!?
母女殘命,身墜月蓮啊!
月蓮再如何美名遠揚,也是修行合歡法門的去處,即便葉曦資質絕佳成了月蓮聖女,卻也跟尋常女子思緒不同了。
葉顯目光顫動,微不可查掃過趙慶幾人,繼而平和笑道:“曦兒能夠看開就好,秋穎?”
葉秋穎麵色依舊蒼白,眉眼間滲出了冷汗,低著頭怔然乾澀道:“家主……”
她言辭傳出才驚懼回神,慌忙望向葉曦改口:“葉曦……是姐姐錯了!姐姐對你不好……姐姐有罪……”
女子惶恐的言語顯得急促,近乎口不擇言,根本無法預料自己接下來的處境。
“哼……”
少女瓊鼻笑哼一聲,唯有隨和不見嘲弄,溫柔攙起葉秋穎的胳膊:“姐姐對我挺好的……好歹能活著走到今天。”
待到細心溫柔的扶正女子,使起站直後,葉曦才望向一眾族老屈身行禮:“曦兒所求不多……”
少女收斂笑意,螓首低垂著,凝重輕聲一字一句道:“秋穎族姐……到亡父碑位前,上香叩首……”
“自斷尾指……血書罪己……葉曦便此生無憾,心滿意足。”
少女話音落儘,殿中陷入了片刻的詭異寧靜。
趙慶骨女目光交錯,儼然都覺得有些輕了。
隻要不損葉氏利益,彆說斷指血書了,就算讓葉秋穎血抄繁經,葉氏也樂的清淨。
不過他們也暗歎,終究是過來幫忙的外人,葉曦所求恐怕也不是什麼懲處,隻是一個公道。
不出所料,葉氏家主緩緩點頭,溫和安慰道:“這是自然,無需多說,曦兒自身在族中有何要求?”
“入初祠秘境清修如何?初祠近千年來,還從未有過築基後輩入內。”
“若是流連聖宗,月蓮內外不便的話,本座親自拜會淩孤晴,將你送回尋瑤峰。”
所謂尋瑤峰,自是月蓮聖女的居處。
“如果留在中州煩憂甚多,族中在修遠蘭脈天香穀,尚有脈首資源,留你自證修行也可……”
葉曦並未思索分毫,輕盈屈身柔聲道:“多謝家主,不必了。”
“舍生儘死唯求葉弘訓無罪,除此之外小女再無所念。”
這少女此刻目光出奇的平靜。
低頭望著銅殿玉岩上的滄桑痕跡,眉眼中玉顏上……儘是無暇純澈心滿意足的笑容。
當年她就跪在這裡,發了瘋的磕頭,求爺爺告祖宗,眼睜睜看著父親的頭顱滾落……
眼看再無阻礙,葉顯也不由暗自鬆了口氣,輕笑望向趙慶司禾:“曦兒能放下就好,葉某也難得心安,諸位貴客不妨一道,前往宗祠走走?”
趙慶平靜點頭,沒有應聲。
但一家人已是起身跟隨,陪著一起去葉弘訓的亡碑前見證。
姝月悵然若失,心裡總覺得不是滋味,安安靜靜的被丈夫拉著小手,起身離開了席位。
一眾族老自也隨行,此刻偌大銅殿中出奇的靜默,葉秋穎同樣低著頭安靜跟隨。
可葉曦滿是無奈的輕柔笑聲,卻又驚醒了這一切沉寂。
“父親的碑位……沒能進入宗祠,隻有家中有一道籙碑。”
一言笑語落下,滿殿冷寂如冰。
……
……
葉氏浩大的飛舟,在淮西之地橫掠了近百裡。
才在葉曦的帶領下,尋到了葉弘訓一家的故居……
澄芝坊西,一處算不得太大的修行庭院。
二十餘位修士入內,滿院飛雪似乎顯得更急切了。
一路趕來,趙慶一行始終都平靜沉默著,而跟隨的嫡係族老,也同樣保持著沉默。
這院落中的擺置不多,顯得很是陳舊,儼然空置有些年月了。
三階聚靈陣還在聚攏著天地靈氣,幾處靜居一間琴閣,正堂外還掛著一柄絕品碧玉劍,在飛雪中晶瑩剔透的……依稀透露著當年的富足祥和。
琉璃雕製的窗扇,被小心翼翼的撥開。
葉曦極為熟稔的將纖手探入了黑暗,捧出精巧莊嚴碑位,隻是上麵的血書……太過紮眼。
與尋常族群中的碑刻大都不同,隻有娟秀卻扭曲的三個血字。
父,弘訓。
“族姐,請。”
葉曦沒有拖延分毫,輕盈屈身將碑石放在了堂外,轉身望向了葉秋穎低聲輕語。
高挑女子神情呆滯,目光掃過一眾族老,又閃躲似的看了看趙慶一行。
這才極儘僵硬的伏跪了下去。
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後,取出一柄靈刀……幾經猶豫,終是斬斷了自己的右手小指。
她此刻容顏間儘是羞憤絕望,何曾對著亡碑磕過頭?即便是在七祖祠殿都不曾如此……
然而事已至此,她心中明白這是最好的結果,抓緊結束這一切才是解脫。
鑽心的痛楚使得葉秋穎神情扭曲,輕顫著跪在大雪中,左手握著右手的斷指……一字一刻的書錄著碑文。
“葉氏二百一十九代祀宗嫡傳,葉秋穎罪書。”
“秋穎年幼無知,欺辱血脈手足,枉顧隔代尊卑……”
“致使姨母夕弄影,殘身異夢,致使叔父葉弘訓,飲恨悲亡。”
“誤致族妹葉曦失貞,身墜月蓮妖宗。”
“秋穎至此知錯,然錯無可恕,斷指血書罪己……三叩首恭送叔父。”
葉秋穎寫的很慢很慢……她的斷指血不夠,天寒地凍流不出來。
隻能不斷自毀手上的傷殘,磨磨蹭蹭的延續著。
所有人都沉默觀望,安靜聽著飛雪簌簌……而那始終輕鬆笑語的少女,卻是無聲間涕淚橫流。
隻能眯著眼仰著頭……淚花洶湧,從側顏沿著下頜滑落,又從鼻腔灌入了咽喉吞下。
曉怡看的於心不忍,取出自己的手帕清淺替她抹了幾次。
直至葉秋穎血書結束,跪在大雪中低聲自念後……
葉曦突兀撕心裂肺的慟哭出聲:“九叩首!改!”
沙啞嘶吼在陳舊的雪庭中回蕩,少女那猙獰麵頰活像是要生吃了對方。
葉顯麵露遲疑,無奈掃了三位玉京行走一眼,望向葉秋穎冷聲淡漠道:“改。”
女子雙眸呆滯,身軀顫抖著冷汗直流,隻得再次摧殘撒傷處,用斷指重新血書,將原本的三叩首改成了九叩首。
“你磕頭啊——!”
葉曦悲慟嘶吼,哽咽的上氣不接下氣,貪婪的呼吸風雪,像是筋疲力儘般蜷縮在周曉怡身邊蹲著。
葉秋穎不堪受辱,神情猙獰咬牙閉上了雙眼,機械般的僵滯低頭……眉心觸及冰冷的雪地,沾染著自己的血水。
生生磕了九次,才算作罷。
葉曦早已哭的沒了人樣,此刻無聲貪婪呼吸,融雪混著鼻涕淚水,將頭發沾在臉上頸間。
哽咽低語道:“葉曦謝過族中了,師兄師姐……咱們走吧。”
骨女神情沉重,似是也有些僵硬無奈的邁步,攬過少女香肩轉身同行。
趙慶也沒在看地上伏跪的女子一眼,望向葉氏眾人重禮言謝道:“此番叨擾前輩,日後再來做客。”
葉顯出神看著那血碑上的字籙,一時也有些悲戚無奈了,若族中到處都是秋穎這樣的事,葉氏還談何古族傳承!?
他回神望向趙慶,同樣還禮,簡短道:“必定掃榻相迎。”
“嗯……”
趙慶微不可查的應了一聲,握著嬌妻的纖手跟上檸妹司禾,一家人同行離開了這葉曦的故居。
但下一刻,卻隻聽到一縷傳音入耳,早已沒了先前的輕鬆,卻又像個懵懂丫頭一樣低喚著。
“趙師兄、骨師姐、司禾……檸兒、曉怡、清歡、姝月姐姐……”
“此前一意孤行,勞煩了。”
“若非如此,葉曦此生掙紮都無可奈何。”
“還未恭喜司禾師姐登臨天香行走……”
“師兄師姐一路相助,葉曦想要如何報恩,可思來想去竟一無所有……餘下便不要牽扯了,葉氏都是畜生,葉曦也不值得。”
“骨做宴,血做茶,魂融命贈……若有來生。”
短暫而迅速的傳音,自沉重變得愈發輕快,甚至能感受到少女暗藏的憧憬期許。
轉瞬間,毀滅生靈焚燒萬物的炙熱浮蕩開來!
“你放肆!”
趙慶豁然神色劇變。
驚怒嗬斥間,手中寒槍驟現,焚心加持之下挑向了飛身而出的葉曦!
甚至在葉曦還未曾如何動手,便已經一槍便釘入了少女後心,裹挾著無儘殺機絞殺!
但卻錯開了心脈,有意送她數丈方寸,也以身入局阻礙了葉氏大修的出手。
滔天靈氣震蕩,天地間飛雪齊滯。
秦楚欣與方瓔瞬息了然,磅礴的神識靈氣勾連,隱隱與十數位元嬰化神對峙,心知葉氏自是不會對他們出手,但也護持在姝月檸兒身邊。
撕城裂闕的炙熱風嘯轟鳴無儘!
葉秋穎僵跪在碑前滿目驚恐,生死危機之下,臉上扭曲著唇角都詭異歪到了鼻側,尤為滲人……
葉氏一眾族老早已神情震怒,目眥欲裂凝望葉曦手中出現的鳳凰羽,自是不予絲毫逞凶。
但數位大修磅礴的元神交錯間……卻是墜入了道兵奇印之中。
不知是何時出現的……兩件大道之兵。
那幻象叢生的青鬱山河間,有一柄極儘靈巧的玉刀化作了流光!
也正是此刻,整個葉氏似乎有了滄桑的意誌在蘇醒,浩蕩威壓傾攏天地,巍巍元神近乎煉化了澄芝坊……
但太阿山河間無儘生機吞吐,璀璨流光像是一麵鏡子,隔開了天地風雪……與滔天凰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