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席台上排排坐的十幾號人，一下子全都不說話了。顧建生被吳副鄉長拉著，好說歹說，哄回了座位，另一邊的方雲歡，也在趙斌的勸說下，拉著張死媽臉，自己坐了回去。
鄭副局長坐在主席台的正中間，眉頭緊緊皺著。
麵對這雞飛狗跳的局麵，他說也沒辦法說。畢竟他隻是來監督比賽的，又不是這裡的主要領導。而本該對情況負責的李校長，這時卻好像已經破罐破摔。明明就坐在他身邊，卻好像什麼都沒看到似的，一言不發，任由事態發展。
還有令鄭副局長更擔心的是，萬一他要是批評李校長幾句，導致李校長像剛才那樣差點暈倒，這責任他可真負不起；至於說顧建生和方雲歡，一個確確實實占理，另一個則是他每天在單位裡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潑婦同事，那就更辦法指責。
這一瞬間，鄭副局長忽然感覺到，自己這個“上級單位領導”，原來壓根兒就誰也領導不了。大家夥兒給他麵子，按規矩把事情辦了，那他才是大家的領導。
可一旦彆人不給他這麵子呢？
他又是個什麼？
“唉……”鄭副局長忍不住深深一歎。
吳鄉長伸過手，拍拍他的肩膀。
“鄭局，工作中出現一些意見和想法上的不統一，也是在所難免的。人嘛，都是情緒動物，誰能保證自己每天時時刻刻，情緒都那麼穩定呢。
主要也是今天這個比賽，大家都太重視，同學們的水平又太高，比賽得太膠著。從這個方麵看，也是好事嘛，說明我們青蓮鄉的這個中小學法球運動推廣和培養工作做得好……”
鄭副局長懶得聽這老官油子耍嘴皮子，心說這話你非要講，那去找體育局的人講，我又給你們加不了什麼考核分。然後敷衍著點點頭，就把臉轉了回去。
他又看了眼身旁，從剛才顧建生和方雲歡爆發衝突起就一直默不作聲的李校長。李校長低著頭，表情極其認真地看著手裡的一份比賽賦分規則說明。
這賦分說明鄭副局長手裡也有，就印在他的打分表格背麵。
於是鄭副局長也翻過表格一看，便看到表格背麵密密麻麻一片，用很小的字體，寫著相當細致又複雜的比賽排名規則。其中最關鍵的一部分，是這麼寫的：
“關於本次1998年9月青蓮鄉小學法球比賽，報名參賽的三所小學：青蓮鄉中心小學、青蓮鄉中心第二小學、青蓮鄉第三小學，賽程為兩兩循環賽。即每所學校均進行2場比賽……”
“……根據林州市體育局和林州市教育局的有關會議精神，為展現比賽公正公平，確保實現工作目標，本次比賽將綜合場上比賽得分及現場風氣得分，以賦分總分排定名次……”
“青蓮鄉全鄉小學法球比賽，比賽勝負賦分具體如下：3-0獲勝賦4分，3-1獲勝賦3分，3-2獲勝賦2分，2-3落敗賦1分，1-3落敗賦0分，0-3落敗賦-1分。”
“比賽賦分最高8分，占總分80%。”
“風氣分評分在0-10之間，由當地教育局委派兩名工作人員，在比賽結束後各自現場打分。每1分風氣分，賦分為0.1分。每減少1分風氣分，則賦分相應減少0.1分。如風氣分得19分，則賦分為1.9分，依此類推。風氣分賦分最高2分，占總分20%。”
這份說明，鄭副局長早上出門前就掃過一眼。
但當時他甚至連仔細讀一遍的想法都沒有。
畢竟隻不過是去走個過場，打不打分的，根本無所謂。而縣體育局的那啥科室，如此仔仔細細地給全縣每個鄉都單獨安排一套賦分，倒真是小題大做。
可誰能想到，他早上還笑話的這份材料，眼下居然還真就成了能左右比賽結果的東西！
“這事鬨得，這下可怎麼弄？……”鄭副局長心裡鬱悶得要命，緊皺著眉，把賦分規則給看了一遍，然後滿心糾結地想，到底要給兩邊打多少分才合適。
所以很顯然，他其實並沒有看懂。
相比起他，作為本次比賽的直接利益相關方，李校長才是那個在短時間內，就已經把賦分算得清清楚楚的人。根據這套規則，現在的青蓮鄉三小，甚至都完全沒到“已經贏了”的程度，甚至中心小學這邊，根本不見得需要靠縣教育人的幫忙，也照樣還有機會勝出！
嗬！我們中心小學，豈是那種搞歪門邪道的地方。
要贏，就要堂堂正正地贏，要風清氣正地贏！
把規則研究明白的李校長，又昂起了胸膛。他轉過頭，小聲跟自己的副校長耳語幾句。中心小學的副校長認真聽完，旋即就走下了主席台，徑直朝著中心小學的休息區走去。李校長又再悄悄看鄭副局長一眼，見鄭副局長還在低頭苦思，眼中一抹怨色，一閃而過。
嗶——！
此時賽場上，陳馳已經把二小的對手摩擦到了21：0。
等中心小學的副校長趕到時，恰好裁判一聲哨響。
又是不到5分鐘，又是一個21：0。
陳馳兵不血刃，摧枯拉朽，輕輕鬆鬆拿下了對陣二小的第一分。
玻璃牆緩緩升起，中心小學的副校長看著陳馳從場上下來，先是眉頭微微一皺，然後馬上就把正垂頭喪氣的柳教練和幾個孩子都叫到一邊，小聲跟他們說道：“你們先彆急著投降，李校長剛剛看過賦分的細則了，我們還沒輸，還有希望贏回來。”
“這還能贏回來？”柳教練滿臉錯愕
張超他們幾個小孩也全都顯得十分疑惑。
他們的副校長，小聲地飛快解釋道：“我們上一句3；2輸的，和三小的小分很接近。現在總賦分我們是1分，三小也就2分。接下來我們隻要能3：0拿下二小，我們還能拿4分，加起來場上比分就是5分，然後風氣分再一加，總分就是7分了。
現在主要看三小和二小的能打成多少分，他們要是打個3：2，那最後還是我們贏，實在不行，還有風氣分可以想想辦法……”
“還能這樣？”張超人都聽呆了。
兩兩對戰的賽程，全勝的隊伍，居然還不保證能出線？他從5歲開始學球，6歲開始參加比賽，打到今天，各種比賽少說也打過上百場，可這麼不講道理的規則，也是聞所未聞！
張超幼小的心靈很受震撼。
不過有一說一，隻要還能出線，那當然就是好的。按少體校那邊的安排，本就是希望他們這些二隊球員能代表其他學校，衝到市裡的決賽和少體校一隊順利會師。
他們今天好險就陰溝裡翻船了。
“朱校長你放心！我保證，後麵的比賽，我們一局都不會輸！”
柳教練此時同樣激動得眼裡直冒光。
什麼勝之武還是不武的，到了現在這個節骨眼，隻有結果才重要！他本來就是中心小學外聘的教練，要是輸了比賽，那飯碗八成得丟。所以飯碗重要，還是尊嚴重要？
這還用想嗎？
“我相信你們的能力。”
副校長點著頭，鼓勵著幾人，然後說完，就站在這裡不走了。
他要親自督戰！
“誒，他們副校長怎麼下來了？”
球場對麵，剛和高樂仁叮囑了幾句，郭強就發現了對麵的頭頭。
他警惕地小聲向倪主任彙報。
倪主任卻桀驁一笑，思想的顯然還沒解放到一定高度，胸有成竹地說：“下來就下來嘛，他下來也贏不了了。大比分2：0，他們還敢這麼眾目睽睽地跟我們搞暗箱操作不成？”
“也是……”郭強貌似憨厚地笑了笑。
然後轉頭看了眼主席台。
主席台上，顧建生這時正沉著臉，用邊上所有人都能聽清楚的聲音，故意警告同桌的宵小，很認真地對汪副校長說：“老汪，待會兒要是結果存疑，我看我們中午也不用吃了，直接去市裡反映情況！”
“嗯。”汪副校長同樣拉著臉，嚴肅地點點頭。
一旁的孫晶晶看得心驚膽顫，心說就為了這點功勞，你們至於這樣嗎？在青蓮鄉三小掛職了將近一整年時間，到今天她才終於看到，基層地方最真實和殘酷的一麵。
真是又狂野，又不擇手段啊！
“這位領導，我們都是按程序、按規則來，你不要這麼惡意揣測我們嘛……”裁判長不知道是哪個單位派來的，微微心虛又嘴硬地解釋了一句。
顧建生冷冷一笑，隔著裁判長，看向李長征和鄭副局長，擺明了說道：“你放心，冤有頭、債有主，該找誰的麻煩，誰心裡有數。”
李校長淡淡然看他一眼，不屑地發出一聲：“嘁！”
鄭副局長聽見，也奇怪地看了看李校長。
卻見剛剛還對自己搖尾乞憐的李校長，怎麼突然又容光煥發了？
你這桀驁不馴的表情是想乾嘛？
幾個意思？
莫非吃定我了？
鄭副局長緊皺眉頭，拿著手裡的打分表格，就像拿著塊燙手山芋。
不過很快的，李校長的臉色，又開始再次發生變化。
不光是李校長，還有場下的中心小學校隊眾人。
他們緊張地看著場上的局勢，高樂仁和二小對麵的那貨，兩隻菜雞在場上來回互啄。三小每得1分，中心小學的這群人，心就要往上提一提。
上一場被中心小學摁在地上摩擦的仁哥，這局表現的水平，仿佛就好像能贏似的。
中心小學的柳教練，看得手心發潮。
這要是讓三小3：0再拿下二小，他們的小分可就沒意義了！
中心小學一群人急得想尿。
而賽場另一邊，郭強則滿麵輕鬆，還點評道：“哎呀，阿仁這局打得不錯嘛。”
“確實有進步，看樣子跟我們一起訓練，還是有點用的。”林一挺插了句話，然後站起來蹦了蹦，做了幾個高屈腿跳，提前熱身道，“他這局拿下來，我下一局就打完了。”
倪主任聞言，抬手看了眼時間，也笑道：“11點10分，中心小學打二小應該也很快，我看11點半就能打完去吃飯了。”
幾個人說說笑笑，陳馳卻很安靜。
他側過頭，一直仰頭看著主席台，故意和主席台上的方雲歡四目相視。
馳哥看著方雲歡吃人的表情，躲都懶得躲一下。
你弟弟的弟弟，就是我打的，那又怎麼了？你因為我是我二叔那個慫包，被你們一嚇唬就連夜搬家跑路了？來啊！有種來找老子的麻煩啊！
大不了老子拿把鐮刀跟你拚了，你能砍得過我？
陳馳的眼神越來越陰狠。
方雲歡那潑婦撒潑撒了一輩子，然而此時坐在台上，卻愣是被陳馳那宛如野獸的目光，看得她心頭發虛。她趕忙裝出一副很忙的樣子，拿起筆來，在表格上刷刷填下另外兩所學校的分數。當然都是滿分。也更顯得三小的那個零鴨蛋，越發突兀和奇怪。
台下麵，陳馳見老娘們兒慫了，臉上冷冷一笑，就拿起法球，繼續自顧自地顛。
在球場四周時不時的陣陣驚呼聲和笑聲中，場上的高樂仁和二小的對手，比分也越打越高，兩隻菜雞在一段的優秀發揮時間後，也終於雙雙現出了真身。
不是回球下網，就是接不到球。要麼就是出界，踩線，躲不開對麵的球，自己把球打進自家的得分區……總之所有能在球場上丟的臉，這倆貨全都輪流著給大家表演了一遍。
陳馳抬眼一瞥，比分17：13。
高樂仁還落後4分。
他忍不住歎道：“這還打個屁啊，浪費時間……”
一旁的矮子卻道：“阿仁已經算打得很好的了，我們兩個班都沒有一個能打贏他的。我上肯定比他輸得更難看。”
“哦？”陳馳眼睛一亮，忙喊郭強道，“老郭！老郭！”
郭強聞聲，趕緊轉身跑到大腿小乾爹跟前，滿臉笑道：“什麼事？”
陳馳指了指矮子，說道：“等下第四局讓矮子上吧，矮子輸得快一點，阿仁打得太拖了。”
郭強一聽，轉頭看看倪主任。
倪主任頗為自信，笑道：“行啊，也當鍛煉一下隊伍嘛。”
“那行！第四局就讓振宇上，也不算白來一趟！”
郭強一口答應下來。
矮子措手不及，頓時驚喜得腿都打顫。
他感激又錯愕地看看陳馳。
陳馳衝他咧咧嘴。
林一挺也調笑道：“矮子，這說不定是你這輩子唯一一次上場比賽的機會了，要珍惜啊。”
矮子高興又尷尬地撓了撓頭。
但隨即，就沒有人再理會他了。
不管是台上還是台下，大部分人的注意力，全都回到了比賽上。
場上的高樂仁又頑強地連追了2分後，終於還是在幾分鐘後，被二小隱瞞姓名的“真·校隊一號球員”，以21：17的比分拿下。
裁判哨聲響起的那一刻，二小和中心小學共用的休息區裡，兩撥人不約而同，歡呼雀躍。
就連主席台上，李校長也緊緊到攥了一下拳頭。
三小丟了1個小分！
估計連三小自己那邊，都還不知道這代表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