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概是沈星降第一次和顧虞在一張桌子上吃飯。
顧虞的職業習慣,難免要多打量他一些。
他的吃飯的姿勢很優雅,即便是在這麼一個窄小破舊的環境中用舊罐頭盒子吃飯,依舊顯得從容。
不像是剛剛從蛾蜂洞穴中被救出來,倒像是出席某一場高端的晚宴。
他吃了一小會兒就放下了勺子。
“大人不吃嗎?”他有點不地的問,“我、我吃飽了。”
顧虞把自己盤子裡的那些土豆肉餅倒過去給他。
“多吃一些。”她說,“明天白天參加戰鬥消耗會很大。”
“可是……”
“我和你不一樣。”顧虞知道他要說什麼,“我受過專業的訓練,對身體本能的渴望能夠更好的壓製。不僅如此,如何最大限度的保存體力也是必修課。所以我反而吃得會比你少一些。”
末日的法則第一條:乘著有吃的、能吃的時候多吃一些,沒人知道下一餐是什麼時候。
沈星降點了點頭,卻依舊沒有動顧虞的那份食物,把自己盤子裡的吃完:“我足夠了,大人,您吃吧。”
顧虞確認他確實吃飽,這才自己開始吃起來。
她吃得很快,很安靜。
幾乎是在兩分鐘之內就結束了戰鬥。
——這是多少年來的習慣深刻的印入腦中所產生的下意識行為。
任何人都有些習慣抹不去。
沈星降的談吐、言語、剛才在卡車上條件反射地發動精神係攻擊,以及吃飯的坐姿……就算他號稱自己已經失憶,很多事情都記不起來,可是……
顧虞想起那半張通緝令。
五年前消失的第一聖騎士和S級通緝犯難道是一個人,而且就是沈星降?
“大人,我去洗碗。”沈星降收拾了東西對她說。
顧虞陷入沉思,她清楚地知道這個概率有多小。
*
沈星降把餐具抱出屋子,在屋子後麵最高那一層之間有一個水槽,剛才顧虞也是在這裡洗漱。
從巨樹中收集的雨水順著凹槽流入水槽,水流不大,但是作為活水,而且是便利的水源已經非常奢侈了。
他剛把碗放下,有一團黑影就撲了過來。
沈星降措不及防一下子被撲倒在一邊,還沒來得及反應,那個黑影就拽著他那幾個碗開始舔。
碗上還有些油花和剩下的一點點蘑菇湯。
被舔得一乾二淨。
沈星降愣了愣,看清楚了那個黑影。
是個臟兮兮的小孩兒。
他依依不舍的舔了舔嘴唇問沈星降:“還有吃的嗎?我餓。”
*
他吃完了顧虞剩下的土豆肉餅,又抬頭問:“還有吃的嗎?還餓。”
沈星降看了顧虞一眼,怕顧虞不高興。
“給他。”顧虞反而在仔細打量這個小男生。
十歲出頭的小男孩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這個小家夥瘦得隻剩一把骨頭,看起來隻有**歲的樣子——臟汙的衣服下的皮膚發白,一看就是被囚禁在陰暗的地方很長時間。
沈星降在得到顧虞許可後,把剩下的最後一點食物都拿出來倒在碗裡。
“吃慢一些。”顧虞說,“餓久了的人往往吃太快,明明已經撐了,大腦卻還沒反應過來,然後胃撐破死了。”
男孩才不理她。
她幾句話之間已經吃完了所有的食物,又把盤子舔了一次,意猶未儘。
“你叫什麼?”顧虞問他。
“沒姓。”男孩兒說,“大家都叫我小榕,就是榕樹的榕。我不是男的,我是姑娘。我十三歲了。”
顧虞點了點頭:“好吧,小榕。看你的樣子是流民,能跟我講講怎麼回事兒嗎?”
小榕擦了擦臉,袖子太臟以至於臉更臟了。
她盤腿在地上坐下來,抬頭看著顧虞說:“我們一家五口,爸媽我,還有個哥哥和一個妹妹。以前是流民吧,我不記得了,那會兒太小。七八年前,迷途潭就來了這夥拾荒人,把我們趕到前麵的廢棄據點去了。”
“廢棄據點那邊之前應該有異種潮掃蕩。你們怎麼活下來的。”顧虞問她。
“大部分人都死了。或者被汙染了。”小榕說,“我跟弟妹找到一個地窖,晚上住地窖裡,清晨的時候偷偷出來一小會兒。”
顧虞點了點頭:“你繼續說。”
“後來他們發現石崖後麵是一片輻射區,就開始抓人弄去撿垃圾,也不給人穿防護服,好些人就死在輻射裡了。但是似乎這些東西能賺不少錢,所以死一批人他們就出來在周圍抓一批人。我爸媽……”
小榕頓了頓:“我爸媽早被他們抓來弄死了。我是前幾天出來給弟弟妹妹找食物,聽說412那邊可以撿到異種骨骼,白天在路上被抓住的。被抓到那邊。”
她指了指窗戶外,廣場對麵石階上的那排低矮的囚籠。
“晚上我偷了鑰匙跑出來。準備喝口水就走。”她說。
“哦?那你又敢暴露在我們麵前。”
“你們是生麵孔。不像拾荒人。”小榕說,“而且我確實太餓了。忍不住。我和弟妹都三四天沒吃過東西了。”
她扭頭又去看沈星降,眼神帶著些祈求:“你們還有吃的嗎?能再給我一些,我帶給弟妹嗎?”
沈星降搖了搖頭:“還有兩顆土豆,但是那是明早做早餐用的食物。”
“哦……”小榕有點失望的撇撇嘴,“早知道我少吃一口了。哥哥,你能不能再去找一些吃的給我啊。你看我這麼可憐,你跟天使一樣,一定不忍心我們餓死對不對?”
為了給弟弟妹妹留食物寧願自己挨餓是嗎?
沈星降偷偷看了一眼顧虞。她今天一天都沒吃東西,全讓給自己了。
總覺得有些相似。
“我從抵達這裡就一直在奇怪,迷途潭原來是流民的集會所現在卻成了拓荒人的聚集點。那些流民去了哪裡?”顧虞沉吟,“這倒是解釋了流民的去向。”
小榕看了她一會兒,有些生氣了:“你為什麼還能用這麼平靜的語氣說話。”
“嗯?”
“石崖外麵的輻射區土壤都舊時代留下來的核輻射汙染,晚上還泛藍光。每個被抓去挖廢料的人都有定額要完成,塑料盒、高輻射土壤、合金、零星的一些核廢料,偶爾運氣好了能弄到些電解液固體。他們拿去……做臟彈、做儲電設備,黑市倒賣……可是去挖的人可是我們流民。”小榕氣得眼眶紅了。
顧虞知道這片輻射區。
曾經在這裡有一個據點,就是靠撿垃圾來生活。
廢土時代的人們有很多智慧用在了如何把舊世界幾百年不能降解的廢料拿來再利用上。
後來B區環形省淪陷,這個據點消失了。
很多沒有自由民身份的流民也依靠著這個而活。
明明知道去往輻射區後,很容易就死掉……但是為了一口食物和一點點物資,每天還是有無數人過去搶垃圾。
隻是迷途潭的拾荒人到來後改變了一切。
“為了完成那個定額,為了不被殺死,大家還打架,搶奪……結果拾荒人不要說防護服連鉛板都不給一塊兒。我父母……我父母就死在輻射區。連屍體都爛在了那裡!”
“你見過輻射區回來的人嗎?渾身潰爛,內臟碎裂,不會立即死亡,可能要拖幾天、幾個月、甚至幾年才一點點地死掉。比被異種殺死痛苦一萬倍。他們這裡的人跟異種沒什麼區彆!要我說異種還好一些,至少當時就能死掉!”
“那又怎麼樣?”顧虞問她。
“什麼?”
“我說你的父母死也好、其他流民死也好,跟我有什麼關係?”顧虞解釋道,“那又怎麼樣?如果對任何人、任何事都要施以同情。那我大概所有的時間都浪費在同情上了。”
“你——!”
“如果我們姐弟在路上快要死掉了,但是背包裡都是食物,你會怎麼做?”顧虞問她。
“那還用說,當然是拿食——”小榕條件反射的給出答案。
顧虞冷笑一聲:“看吧,你自己也奉行利己主義。而且你也沒說實話不是嗎?”顧虞道。
“你什麼意思。”
“你確實是被抓來的。可是為什麼你不慌不忙?”顧虞問。
“我不懂你說什麼。”小榕有了一絲心虛。
“因為你是土係異能者。在所有人睡著後,你利用土遁方式從囚籠裡逃了出來,原本就打算從迷途潭弄點吃的帶走。”顧虞說,“並且你和你弟妹在的地方也不是什麼地窖。我猜測你可能在地底開辟了一個暗室,沒有任何路可以進去,隻留了一個換氣孔。隻有你利用土係異能可以創造通道。你的弟妹在裡麵等你吧?”
她緩緩露出一個沒什麼溫度的笑。
“如果我把你留在這裡。他們大概率會餓死,對不對?”
“你……你不一定留得住我!”小榕還是個孩子,被她幾句話就挑撥到憤怒。
顧虞笑了一聲。
“你可以試試。”
屋子裡的氣氛變得劍拔弩張。
小榕漲紅了臉,倔強的小臉蛋看起來十分可憐。
沈星降有些不忍的拽了拽顧虞的袖子:“大人……”
顧虞抬眼看他:“你給了她兩次食物,冒著風險把她帶回屋子,明明已經傾儘所有,她還得寸進尺地讓你給她再找吃的給弟妹。你得有些原則,荒原上,有些惡民的貪得無厭會把人害死。”
“我才不是惡民!”小榕說,“我隻是想給弟妹找吃的!我、我才不是沒臉沒皮的吸血蟲!”
“我記住了。”沈星降趕緊說,“大人,算了……您彆生氣。她還是個小孩子——”
“跟他道歉。”顧虞對小榕說。
小榕咬著嘴唇,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過了好一會人,她終於是沒有拒絕,給沈星降鞠躬,“對不起,我不應該這樣貪得無厭。哥哥對我已經很好,給我吃的,還讓我吃飽。你的恩情我記住了,未來我有了能力,又還沒死的話,會十倍百倍的報答。”
沈星降連忙擺手:“這不是我的功勞,全靠大人——”
“星降。”顧虞嚴肅叫他的名字。
沈星降一愣。
他抬眼看向顧虞。
“我既然承諾要帶上你就有責任告訴你在荒原行走的準則。”她說,“痛苦、沮喪、同情、傷感、憐憫……這些情緒都是留給能夠在這個世道上富足活著的人們的奢侈品。在死亡線上掙紮、在荒原區求生的人,沒有時間去悲春傷秋。與其當個聖父聖母,不如好好操心下一頓吃什麼。”
“可……”
“不然這些無用的情緒會害死你,還會害死與你為伍的人。”
沈星降最終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我相信你是明白的。”顧虞歎了口氣。
*
夜比較深了,這會兒外麵正是異種出沒的高峰期。
顧虞同意讓小榕住一晚上再走。
窄小的屋子裡有一張架子床,用簡陋的木板釘起來,一碰就嘎吱嘎吱亂響。
顧虞選了上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