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草蛇灰線,伏自漕河
但身為臣,又豈能無所顧忌、跋扈橫行?
“公心與私心,根本無法在朝野議清。”朱常洛見他們沒說話,繼續道,“宦途是個大染缸,就算進去時清清白白,又有幾人能潔身而退?願潔身而退?朕自能容私心,天家就有江山永固的最大私心。”
這是三個人難得有的狀態,皇帝確實和他們談著心,沒什麼避諱。
而話語裡竟聽出了經年老吏般的體悟。
“《大學》有言: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朱常洛看著他們,“朕以為,江山之本在民。江山既穩固,卿等之私心才有根基。先有民心,方得江山。朕不會魯莽動搖根基,沉屙不用猛藥,朕自然知曉。父皇仍在,朕豈會輕言張江陵事?”
沈一貫懂這個意思,那就是說他們不會立刻被發現是“敵人”。
“卿等之擔當,便是先助朕複有精兵以防不測。其餘諸事,朕為何要那麼做,自然還要請教卿等,拾遺補漏。僅就眼前而言,稍稍整訓京營、勇衛營,稍稍開源而已,不會讓卿等主持什麼新政。”
“……那又如何談得上再開新篇?”
朱常洛知道沈一貫問的是那又怎麼配陪祀太廟,問的是回報,是後患。
於是他笑了起來:“稍稍理順漕河,厘清鹽政市易,築了富國之基,那便已是開了新篇。朕知財計之難,新封五伯便是朕不吝恩賞,莫非卿等以為朕隻封給武臣看的?”
說來說去,無非“聖君”一諾罷了。
可聖君之諾又如何?太祖英明神武,開國功臣多有世券,如今尚存幾家?
王錫爵說這“非君用臣之道”,因為本質上威脅比許恩更多。
但他先跪了下來:“世人昔年皆以為臣乃新黨,臣實讚同張江陵諸新政謀國殷切之心。勸其丁憂,隻為他不遺世人以譏。如今臣也明白了,斯人若去,新政立止。如今君心甚篤,臣願擔當,再繼張江陵之誌!”
他是最沒負擔的一個,也是最容易說服自己的一個。
若說有什麼能洗刷他的汙名,那就是讓世人知道他還是當年那個踹門質問張居正的王錫爵。
沈一貫、申時行又能怎麼辦?
皇帝擺明了用這種手段,他們隻要不是想就把一生和後輩葬送在這裡,眼下也隻能先一同跪下說道:“臣願附驥尾。”
“還是那句話,朕以為天下官吏俸薄是真的,非是要真的動搖江山根基。”朱常洛給他們吃著定心丸,“集君臣之智,總有兩全妙法。若是尋不到,那朕也隻能如卿等一般勉力調和。”
朱常洛一一扶了他們起身,三個閣臣看到皇帝的第一眼是他臉上的苦笑。
“既已受命,總該勉力一試啊。莫非將來讓史館記一筆,大明亡在朕與卿等這兩三代君臣手上?智者常有,自不會儘數歸過於亡國君臣。隻會如朕與卿等讀史一般,慨歎何時便氣數已儘、難以回天。”…。。
是申時行先說的話:“今日方知陛下憂國之重,尤勝老臣。”
“臣也領教了陛下天資,還盼陛下憐臣老懦。”沈一貫則這麼說。
一時儘是君臣交心的模樣。
隻是賜膳讓他們回去之後,朱常洛才又重新深思起來。
“陛下,何以如此施行?”田義謹慎地問了一句。
“大司馬有言,撼動根基之戰,隻能草蛇灰線伏以千裡,一戰定乾坤而無彌久大亂。”朱常洛幽幽地望著南麵的方向,“朕以為然。”
此後就並不多說。
天下有心人既然已經有猜測,就會有防備。
他的心思說與不說,其實並無不同。
此後閣臣權重,他們人人本就會被疑。
密奏橫行,許多人則不知朱常洛將從中分析出多少東西來。
對他們三人明說出來,反而能掌握主動權。
也讓他們看到真正能“明哲保身”的機會。
三人不論誰是想真心助他,但聽完了今天的話,至少會默契地、不著痕跡地,將那些一定反抗的人促成一黨,甚至有可能推舉那黨魁入閣。
畢竟他們已經和皇帝有過密議了,他們也同樣能密奏。
大明並不需要、也不能打掉所有士紳大戶,所以和皇帝默契地打這副牌,總比被作為牌來打更好。
這便是知道“領導”心意的好處。
有些話你彆怕說,旁人自會做出有利於他們自己的選擇。
……
這一天的午後,最後一條應在正月裡過淮河的漕船終於是過了淮安的鈔關,拿到了在運單上的簽押。
“把帆都張起來!”
漕船頭尾雕著雄獅,此刻沉沉地壓在水麵。
首尾細細丈量去,早過了漕河上尋常淺船的五丈二尺規製,竟有近七丈。
船寬也不是六尺,而是九尺有餘。
船尾有涼亭般的小閣一座,此刻喊話之人一聲令下,就有兩個膚色黝黑但精壯的漢子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