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三個內閣大學士:“沈閣老,申閣老,王閣老。如今,朕是更怒了,卻也更心寒了。”
沈一貫三人隻是低著頭,並不言語,因為皇帝隻是在抒發感慨。
“自出閣進學開始,朕一樣讀聖賢書,知道官紳乃朕之倚助。禦極之初,朝廷財計艱難,朕節縮用度,裁汰冒濫,沒有一天不在為財計發愁。”
朱常洛站了起來,走下台階。
“朕還體恤官俸之薄,以內帑發了偌大一筆勤職獎廉銀,盼兩京和地方諸官都能安心用事。結果呢?”
“欽差南下,查地方鄉紳的事是地方官主審的。被審的人自然罪狀累累,審案的人十個裡有九個也給朕呈上了認罪奏本,要聽候朕發落。”
“朕怎麼發落?”
朱常洛說這番話,是在群臣那邊邊走邊說的。
最後這一問時,又回到了沈一貫三人麵前,繼續問了一句:“三位閣老,朕該怎麼發落?”
明確問了出來,沈一貫這才轉過身麵向他彎著腰:“陛下息怒……水至清則無魚,這也是……曆朝曆代無可奈何之事……”
許多已經熟悉了皇帝脾氣的朝參官心裡發怵,沈一貫這個回答算得上膽子極大了。
雖然說的是事實。
沈一貫回答了,申時行和王錫爵就並不言語。
朱常洛又走到孔尚賢麵前:“衍聖公,你說呢?”
“陛下……持身不正者,自然……該罰……”…。。
孔尚賢心裡直罵娘,非要來參加朝會也越來越不好了。他背著衍聖公的道德包袱,能怎麼回答?
申時行這時才出了班,先跪了下來:“陛下,國事盤根錯節,故而臣等多有諫言,該徐徐圖之。如今因漕糧遭劫一案,江南這把火已經燒得過了些。陛下明鑒,臣等實在深明諸弊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這才諸事有諫阻之意。”
朱常洛轉了身,低頭看著他。
申時行語氣誠懇,儘是艱難調和的委屈腔調:“朝政荒怠已久,兩京一十三省多有缺員,如今因大案而一睹實情,自然觸目驚心。陛下誠聖明圖治之明君,然若驟以重典責問地方,後患無窮啊。還盼陛下明鑒,當務之急,還是先整頓吏治為上。陛下先有厚待百官之意,百官自當還君父公忠用命之勤。”
王錫爵這時也站了出來,跪在一旁同請:“臣等朝參官儘知陛下勤政愛民、體恤臣工,然大明疆域遼闊,命官十有其九不曾麵君。地方風氣要扭轉,不是一日之功。聖恩如海,也要時日福澤四方。”
見三個內閣大學士都出班求情了,而且今天是很難得的當廷議論起某個話題,更多人頓時想要抓住這個機會。
“陛下,臣等不是因後患而相逼,隻是閣老們所言屬實有理啊。”
這是一開口先甩開“逼迫皇帝”嫌疑的。
“已有大員問罪,上百鄉紳入獄,天下足知輕重。”
這是覺得現在典型已經樹立得足夠的。
“新朝氣象難以一蹴而就,陛下恩威並施,天下人人自省自新……”
這是給他畫餅的。
朱常洛一邊聽著,一邊緩緩走到台階上,重新坐了下來。
“卿等都為他們求情,朕卻想著江南真正的小民。”
乾清門外安靜了下來。
朱常洛緩緩說道:“自去歲監國之後,朕就一直想要對大明家底有個實在數目。本已有了一本賬,如今看了江南欽案的卷宗,才知道朕心裡這本賬仍不是實情。”
“士紳賦役之優免,加俸、加勤職獎廉銀,朕本來都是想做的。可今日方知,江南賦稅重擔都壓在小民頭上。就這上百戶江南高姓,每年孝敬給地方上下的銀子加起來就超過所涉府縣積欠賦稅的四成了。再加上沒被指認的其他家呢?他們有這麼多銀子孝敬,所得又有多少?而他們都在優免之列,那麼江南賦稅又都是誰在背著?”
“朕著實心寒,著實失望。”
皇帝表現出實實在在的蕭索,擺著手說:“那麼多自呈罪責聽朕發落的奏本,朕看完之後徹夜難眠。”
說罷忽然咬牙切齒:“耿定力事發竟推諉江南鄉紳要挾,該殺!郝傑隻知中飽私囊而不任事,該殺!南京戶部代征田賦,縱容局麵至今,該殺!”
三個該殺說出口,朱常洛站了起來:“地方官自呈罪責者,著蕭大亨追繳贓銀,罰俸一年仍留原任,朕給他們這個改過自新的機會。查問鄉紳,就此為止吧。傳旨蕭大亨,拿了張益及過去南京戶部一應郎官,問問他們是怎麼在為朝廷代征江南田賦的。卿等說新朝終有一番氣象,這話不能隻靠說。朝參官人人有份,各呈奏本,朕想看看你們可以拿出什麼辦法。僅述江南賦役,僅述江南吏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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