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皇帝的預判
皇家想“供奉”哪些人,是不是一定需要儒門認可?
當然可以一意孤行,隻要覺得能承受天下儒生的“離心離德”就可以。
但皇帝又不是沒有給出解決方案:儒學已被皇帝視為“囊括所有學問”的學問,隻看你們願不願意邁出這一步。
這毫無疑問是一次思想上的大震蕩。
百家苑之中皇帝的決定和賞格傳出來之後,申時行也壓不住大家的擔心,呈請皇帝再次專門開一次燕朝,這次不拘進賢院的諸位。
朱常洛沒有拒絕,這次燕朝選擇在乾清宮裡開。
一房四院,都有人參與,已經算是小半個朝堂了,來的還都是朝堂的中堅力量。
乾清宮正殿的明間裡站得滿滿當當。
參拜過後,朱常洛也直奔主題:“為朕有意在萬歲山定立聖廟、刻定律碑林一事,有些臣工已經上了題本、奏本,老規矩,朕也命人把大夥的主張、依據都摘錄了出來。王安,你先念一念。”
田義和陳矩雖然目前身體還好,但年紀越來越大。
現在殿中有這麼多人,王安來代勞,念得響亮一些。
朝臣們的主張,大多都是委婉勸阻。
依據包括:
已經有孔廟了,既供奉著至聖先師,還有其他從祀的先哲。再立一廟,也以聖名之,孔廟聖哲們何去何從?這說的是混亂問題。
聖廟規矩,是要有發現“定律”的功績。如今要由末學後進對聖哲們的學問言論再重新注解、提煉出定律嗎?恐怕後人並不信服。這是原教旨的借口。
另外這定律的範圍似乎不止氣理本源,也有一些機巧小道。就好比目前,似乎墨翟等人的發現最容易提煉出許多來。然而當年百家爭鳴,大成至聖先師與他們大體都是同時代的人,誰尊誰卑誰主誰次?
王安念了很多,朱常洛看著神情不安的重臣,第一個安排是:“今日燕朝,自然會在青史上留一筆。朱卿,著經史館暫充起居注官,記一記。”
這個安排說出來,眾人更加覺得嚴肅,同時也有濃重的使命感。
而申時行麵帶憂愁:其實這何嘗不是皇帝對太常寺的不滿,半年時間過去了,他們並沒能邁出那一步。
如今皇帝來了這麼一手,是要催促甚至逼迫著大家開始主動去改革儒學了。
太監們抬來了書案,朱賡這個禦書房中極大學士安排了人,經史館的修撰、編修忐忑地坐到了後麵。
墨已磨好,他們都握起筆,蘸好墨,緊張地望著大家。
然後是朱常洛先開口:“基於周公及三代禮樂,夫子之後世間始有儒學。然此前,虞夏商周,王朝更替,生民繁衍,自不能說全無學問。而後曆朝曆代,儒雖漸成顯學,也有君臣崇佛信道,偏重法治。朕先開宗明義:一切學問,都是參悟自天地人,為了讓天下生民能安身立命繁衍生息。”…。。
那邊筆走不停,這邊鄭重恭聽。
朱常洛明白地說:“卿等都是飽讀之士,依據朕不必多講。即便天子之尊,既有受命於天之言,也有兵強馬壯者為之之語。顯學、異端,實則無非天家尊崇什麼學問、認為尊崇什麼學問於國有益,江山既穩,百姓也能各安其職。但絕不是說,儒學就是天下唯一的學問。”
乾清宮裡的氣氛是凝滯的,天子的言語已經在自己撕掉天子的神聖性了。
這種事他都願做,對儒學本身再有什麼看法又有多奇怪?
這還是他提前命人來記載今天這次燕朝,隨後再說出這些話。
朱常洛在繼續:“朕也是學儒長大,朕此時也認為,儒學好。好就好在,一直是兼收並蓄的,一直都是立足於經世濟民、以民為本的。今日卿等為難,朕為卿等找來一句。夫子有言: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若論學問思想,夫子也秉承著總結前朝得失的宗旨,述而信之。今時今日,卿等可述、可好之古,則是虞夏商周而至秦漢唐宋明。”
這八個字,說的是儒學的由來。司馬遷所記:孔子乃因史記作春秋,上至隱公,下訖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據魯,親周,故殷,運之三代。
在總結和繼承了此前三代“親親”、“尊尊”的傳統文化基礎上,在提煉了更早時期六德、六行、六藝的基礎上,他才提出了自己的思想主張,但同時也說自己隻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
朱常洛給出自己的觀點:“總結曆朝曆代得失,不斷推陳出新,正是儒學本色。孟子說出了政在得民,董仲舒兼采百家有了天人感應。而後程朱主張了理學,如今又繁衍出心學。儒學本就不斷在變,如今為何不能再破桎梏?隻不過是儒學千餘年來都是顯學,因而成門成教。朕以為,這是兩回事。”
最後一錘定音:“今日卿等再有見解,該從學問本身來談,不該從儒門、儒教的立場來談!”
兩個臨時的起居注官一口氣記到了這裡,手腕都開始微酸,而後敬畏地看了一眼皇帝。
不管怎麼樣,皇帝這番話至少是對儒學的源頭和變遷都有非常清晰的梳理。
說的話非常現實,最後也點破了此刻這個燕朝的本質起因:儒本不神聖,正如皇帝也本不神聖。
中間雖然隱去了唐時的天命論,但點出了天人感應,其實也就說明了天家和儒門隻不過相輔相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