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真是很親近的閒聊節奏,從家常到國事,有恩有責。
點到為止之後,朱常洛一時沒有繼續說他怎麼就極端了一些,鑒察院的規矩和成例又是什麼。
但沈鯉自然在想。一麵聽著皇帝今天午後在萬歲山的見聞附和著,一麵思索皇帝的恩典和“怨怪”,等到喝完肉羹結束了賜膳之後,沈鯉離了座站起來深深一揖:“臣雖無私心,然鑒察院初設,規矩該如何,臣確實也拿不準,還請陛下訓諭。”
“禦台是長者,是老臣。”朱常洛壓了壓手,“坐下,吃杯茶,把心緒放寬鬆些。”
君臣之間的節奏,隻要天子是有主見的,當然是天子來主導。
喝了一口茶之後,朱常洛才說道:“聽說禦台還想過把刑部也歸入鑒察院?”
沈鯉心中一凜,擱下了茶杯又站起來謝罪。
這個想法,除了舒柏卿和謝廷讚這兩個後輩,也隻有郭正域、李廷機和另外兩個他認為可以探討一下的人知道。
是誰?
“敢這樣去想,朕就很寬慰。”
朱常洛又說著讓沈鯉覺得意外的話。
“朕知道,禦台這幾年都在思索著鑒察院該如何真正起到作用,讓天下官員都能奉公守法。”朱常洛搖了搖頭,“凡事都有兩麵。該倡導、該要求的,是要倡導、要求;但人性使然,鑒察院哪怕集三法司於一身,也達不到禦台心目中想要的目標。說句不該說的話,三法司於一身的禦台,比之北鎮撫司詔獄又如何?”
沈鯉一時無言。
錦衣衛的北鎮撫司,隻要皇帝一聲令下就足以完全繞過三法司。就算文官們百般勸阻,但皇權至上,非要通過錦衣衛辦大案,臣子如何阻止?
“禦台難道沒留意到,朕禦極之後除了寥寥幾樁事,朕從不以錦衣衛為利刃?”
“……陛下聖明。”沈鯉想了一想,確實是這樣。
除了萬曆二十八年的山海關民變、泰昌元年江南截毀漕糧殺害運軍、楚宗案士紳煽動等大案,錦衣衛在朝野出現過幾回?
“道德是理想,律條才是秩序。”朱常洛說著,“鑒察院,實則是朕心目中一定要好好維係律例秩序的衙署。而律例秩序要凜然不可犯,就一定不能因人而左右,一定要超然。”
看著若有所思的沈鯉,朱常洛悠悠說道:“禦台如今踴躍謀劃要員人選,將來鑒察院要辦事,禦台要辦什麼事,旁人是不是就有可說的閒話了?”
“……隻是……”沈鯉欲言又止。
“要相信朕,相信同僚。”朱常洛鄭重地提醒,“世間萬事萬物,都不能想著諸事順遂。做最壞的打算,往最應該的方向走。若遇坎坷波折,也是無可奈何,想法子再解決便好。有時候登山,還要先走走下坡路,繞一繞彎,這都沒什麼。禦台以為呢?”…。。
“……臣受教。”
沈鯉心情複雜地看著皇帝。
二十六歲的天子開解七十七歲的老臣?
可他說得有道理。
“禦台在朝的時間也不短了,當知朕比誰都想做一番大功業,中興大明,再築國祚根基。”朱常洛長長歎了一口氣,“快七年了啊,朕也隻能先忍著。誠然,朕還年輕,禦台年近耄耋。但正如諸多利國利民善政往往半途而廢,這恰恰說明了許多事一代人是做不完的。”
看著沈鯉,朱常洛意味深長地說道:“進賢院指好道德學問方向,鑒察院糾偏劾罪。要警惕,更要有信任。如此一來,百官才可既不忌憚鑒察院,又要畏懼鑒察院,禦台以為呢?”
“……陛下高見。”沈鯉抬著頭,猶豫了一下之後問道,“那諸省督撫按及諸禦史……”
“總要厘清的。”朱常洛不避諱,“百姓刑名,百官刑名,朕以為這是兩件事。鑒察院先督促好百官,將來才好厘清。清正如禦台,也難以一時澄清玉宇。現如今倒好,禦台先做主一力推選了要員,將來還要察治百官,這又怎麼好堂堂正正督促他們?”
沈鯉總算明白皇帝的意思了,想了一下之後才說道:“若是這樣,那鑒察院也不該參與廷推?”
“如今不算厘清了,該參與當然還要參與。”朱常洛說著,“但是任他們如何請托,鑒察院內是不好親自下場左右結果的。鑒察院辦事,不該是人事,而是禍國殃民之罪狀。隻要出手了,便該足以警醒一時。而未出手時,便如令人聞風喪膽之詔獄,震懾悠遠。”
他伸出手掌,往下劈了劈:“之所以設了五相,正是各自專司一處,鋒銳無比。倘若仍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仍是千絲萬縷、左牽右掛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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