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無執一直在解釋,他帶著薑悟離開了太極殿,中途薑悟折返,秋無塵絕對不是薑悟所殺。
沒有人信。
他提議搜宮,搜出來了數十個潛藏的趙人,都與姚姬有過來往,這反而成為了薑悟是趙國血脈的證據。
薑悟讓暗衛退下,獨自接受審判。
到那一刻,殷無執才知道,何為無能為力。
曾經的小聖人,成為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不管他曾經為了這個國家多麼嘔心瀝血,也不管他有多麼勤政愛民,為那麼多人做了什麼,血脈一條,足以判他死刑。
他看著那素來金尊玉貴的人在鼎沸的罵聲中跪了下去,目光掃過一張張怨恨的臉,告訴他們:“不管我是不是趙國血脈,我都沒有做過對不起大夏的事情,我沒有殺過皇祖母,也沒有殺過母後,更沒有殺過秋無塵……如果……”
罵聲高揚。
他垂下睫毛,殷無執盯著他的嘴唇,看清了他的口型。
“如果……你們願意給我時間調查清楚。”
沒有人聽到這句話,也沒有人在乎這句話。
他沒有再重複。
也許是繼續調查就要逆流而行,他可能疲憊了,所以乾脆放棄了抵抗。
殷無執甩掉了定南王抓著他的手,衝上審判台,大聲說:“給他一點時間,我們一定可以調查清楚,丞相,王爺,武侯……我們應該查清楚,不要中了趙國的奸計。”
但那個時候,沒有人在乎真相究竟如何。
夏國急需一個沒有任何身份汙點的帝王。
所以,他嗓子喊啞了,膝蓋跪疼了,頭也磕破了,最終又被定南王抓了下去。
薑悟被打進了大牢。
百官決定推舉襄王為帝。
趙國打著要救回趙英血脈的旗號,從邊境向夏國發起了進攻。
接著,關京城內,趙國人前來救薑悟了。
襄王帶兵阻止,與趙澄打了個照麵,在得知他是趙國太子之後,因為那雙極像的眉眼,更加斷定了薑悟是趙人無疑。
那一次殷無執躲在暗處,看著襄王與趙澄交手,趁亂帶走了薑悟。
他一直告訴薑悟,事情的真相絕非如此,他相信薑悟有辦法證明自己。
一開始,薑悟說:“若真相就是如此呢。”
“真相不會是這樣。”那時殷無執也有在派人調查此事,發覺薑悟是趙國人的身份有諸多疑點,所以他敢向薑悟保證。
“若實在查不清楚,你會與我一起遺臭萬年。”
“我不怕。”
“我不想連累你。”
“我知道。”
也許是他的堅定打動了薑悟,他答應了。
但夏國依舊徹底亂了,全國都在尋找薑悟的下落,並把殷無執一並歸為了叛徒。
又一次在夏人的追殺下逃脫之後,他們意外看到了姚姬的身影,她似乎正在跟著趙澄返回趙國。
那晚,他們坐在一顆巨樹下,互相包紮著傷口,薑悟遙遙望著姚姬馬車停留的方向,忽然對他說:“殷無執,我恨她。”
殷無執看他。
“這也許是我此生離她最近的一次了。”薑悟對他說:“你幫我,殺了她。”
殷無執能夠理解他的怨恨,但他不確定殺了自己的生母,薑悟會不會後悔。
“陛下確定。”
薑悟儘管淪落到那種地步,殷無執依舊在稱他為陛下,從未改口。
“嗯。”薑悟說:“殺了她,此事不查了,然後,我隨你找個地方安家。”
殷無執有些震動:“當真。”
“嗯。”他記得他告訴他的最後一句話:“你帶我去哪兒,我便去哪兒。”
染血的手提起了地上的刀。
夏國大亂,趙澄與襄王交手也沒得到太多好處,雙雙重傷,留下的人手也沒多少了。
殷無執輕而易舉地取了姚姬的性命。
他一擊便退,隻聽到趙澄撕心裂肺地喊:“你殺了她,薑悟也會死——”
殷無執離開的時候還在想,他定是在騙我。
巨樹下沒有了薑悟的身影,往另一側去看,粘稠的血跡染上了濃綠的野草。
他追上了薑悟,扶住了他倒下的身體。
他抱起薑悟,一路往夏國走去,他走投無路,想著那些人總不能眼睜睜看著薑悟去死。
薑悟躺在他懷裡,視角落在他的下巴上,一直一直地望著他,他似乎有很多話想說,但最終隻是釋然地笑了一下,然後安詳地合上了眼睛。
“我殺了他。”
回去之後,殷無執告訴自己的父親,“我殺了那個叛國之人。”
他明白了薑悟為何讓他去殺姚姬。
他並非是自己想死。
他在給殷無執一個洗清自己的機會。
薑悟已經是個叛徒,而殷無執還有機會洗脫罪名。
再然後,穀晏回來了。
他是自幼便埋伏在趙國的臥底,後來被姚姬安插在薑悟身邊,趙澄發現了他似乎有二心,便將他打下了懸崖。
穀晏大難不死,重新走回來,向所有人說明了一切。
他來得太晚了。
那時殷無執在想,也許這就是天意。
但這一世,殷無執提前便發現了穀晏的不對勁,盛國寺的那一晚,他與穀晏相約請趙澄入甕,雖然後來被薑悟找死的行為打斷。
秋無塵問他:“襄王是怎麼回事。”
“他得知了陛下的清白,認為是自己導致了這一切,大慟之下帶兵與趙國交鋒之時,崩於戰場。”
薑悟有些迷惑,為何史書上說是昏君薑悟殺了襄王。
似乎意識到了他的疑問,殷無執望向他,道:“此前襄王與趙澄交手,為了讓趙國認為夏國群龍無首,曾假死過一回。”
他說的是他趁亂帶走薑悟那次。
襄王的假死也起了效果,趙國以為夏國全線崩潰,肆無忌憚帶兵深入之時,殷無執與襄王正好帶兵趕到,生擒俘虜數萬。
為後來的天下一統打下鋪墊。
對於這些事情,薑悟並沒有什麼真實感,但他也意識到,曾經的薑悟與殷無執,想必是有感情的。
他瞥了殷無執一眼,秋無塵接著道:“那你後來做了什麼。”
“前世我們也曾見過麵,是陛下帶我去了你的小院,在太皇太後離開之前,你說過與今生同樣的話,我罵你瘋子,你說我可憐,教我點痣。”
但那個時候,殷無執沒信。
直到後來,大仇得報,一切塵埃落定,他才開始求神拜佛,搜遍世間,試圖尋回薑悟。
他一直在想,如果活的足夠長,是不是有可能再見薑悟一麵,他會仔細觀察路過的孩童,想著這會不會是他的轉世。
路邊隨便一個說書先生,都能騙得了他。
他像秋無塵一樣,買很多求姻緣的小物件,把太極殿掛的滿滿當當。
在宮牆上插滿招魂幡,試圖引他魂魄入夢。
趙國覆滅之後,遺留的趙國舊部也曾扮道士騙過他,他多次遇險九死一生,被身邊忠臣大罵荒謬,無數人對他口誅筆伐,希望他停止這些妄想。
每逢太極殿換了宮女,都會悄悄議論,為何陛下一個那麼精致的梳妝鏡,為何那裡有一隻那麼珍貴的朱筆,為何陛下的身上,總是有小小的傷口,為何陛下的眼角,總是有一抹淡淡的紅。
無數道士步入過他的寢宮,無數和尚在他榻前念經。
他帶兵擴建疆土,修繕廟觀,尋遍天下的每一寸土地。
薑悟確實沒有騙他,他的確想帶他去哪裡,就可以去哪裡。
“然後呢,你在哪裡找到了他。”
“我從來沒有找到過他。”殷無執說:“有生之年裡,他也從未入過我的夢。”
“那現在是怎麼回事。”
殷無執走回來,端起茶水抿了一口,順便問薑悟:“聽這麼久,渴了吧。”
薑悟垂下睫毛,乖乖就著他的手喝水。
秋無塵:“你快點行不行,急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