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寧宮內,太後正在跟鄧大娘子聊著瑣事,見張執走進來,冷臉問道:“昨兒怎麼回事,丁點兒的小事怎麼驚動了陛下?”
除非是絕密,否則一般的風吹草動,太後都會知曉。
張執躬身,看了鄧大娘子一眼。
太後:“自己人,無妨。”
張執點點頭,“奴也不知陛下為何會忽然傳旨保繡女們出獄,但傳旨的人是馮大總管,想必與尚宮殊麗有關。”
太後正在吃綠豆糕,聞言差點被噎住,還真與殊麗有關啊,不過,殊麗不會有那麼大的本事,能說服天子去理會宮女的糾紛。
“你與殊麗有何衝突?”
張執笑笑,“奴怎會與一個尚宮有衝突,不過是她前來要人,奴按規章辦事,拂了她的臉麵罷了,對了,她還驚動了兵部的左侍郎,想必在朝中有些人脈。”
難道是元栩說服的天子?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前不久,太後調查過殊麗的出身,知道她與元栩的關係,心裡忽然生出一種想法,要不要試著“撮合”一下他們,也好以溫和的手段除掉殊麗和元栩這兩個絆腳石。
畢竟,與天子暗昧的人是殊麗,而與天子傳出斷袖傳言的人是元栩。
一舉兩得。
越想越覺得合適,太後欣喜地吞掉綠豆糕,抿了口茶湯,對鄧大娘子道:“嫂嫂幫哀家一個忙。”
“太後請講。”
太後附耳道:“派人去秘密打聽一下元侍郎的親事。”
鄧大娘子笑著點了點頭,“這個好辦,正要趕上諾兒的生辰宴,到時候,讓老龐邀請一些才子佳人來府中做客,順道就把元侍郎請了,您再想個辦法讓殊麗替您來府中送禮,到時候略施小計,來個捉/奸在床……”
這招百試不爽,是爭寵者最愛使用的伎倆之一,但不能用在聰明人身上,容易偷雞不成蝕把米,太後不認同道:“此事不宜聲張,以免被陛下得知。哀家的意思是真心撮合,而非陷害。諾兒的生辰宴就算了,免得將她攪進去,在陛下那裡敗感,再尋其他機會吧。”
“......明白了。”
太後扶扶額角,在送龐諾兒入後宮的道路上,她和龐家長輩也算是用心良苦,然而,龐諾兒是個扶不起的阿鬥。可除了這個侄女,龐家小輩中再沒有第二個嫡係女子,如若不然,自己早就棄了龐諾兒這顆不中用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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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是龐家大小姐十七歲的生辰宴,賓客眾多。
龐大將軍老來得女,對龐諾兒極為寵愛,大擺筵席,皇城中數得上的名門閨秀都在邀請之列。
珠翠羅綺的少女們站在山石嵯峨的小園中,簇擁著龐諾兒說說笑笑。
一名畫師倚在假山石上,為眾人作畫。
來往賓客中,有人笑問龐諾兒:“大將軍怎麼請來個盲人畫師,能畫出咱們的衣著頭麵嗎?”
盛會之上,畫師必不可少,貴女們都會精心打扮,自然想讓畫師將她們最美的儀態描繪出來。
龐諾兒撚起饈饌中的一小塊點心,小咬一塊,又飲了一口普洱,帶著點悠閒和清貴道:“此人能摸骨作畫,畫功了得,包你們滿意。”
那人驚訝,“那不適合給女子作畫。”
“瞧你這小家子氣,人家又不是故意占你便宜。”龐諾兒又咬了一口點心,愣愣看著畫師,她覺得這畫師除了眼盲,再無一處缺點,生得丹唇外朗,鳳翥龍翔,雖是一介商販,卻透著不可忽視的貴氣,也許是個家道中落的貴公子。
龐家大郎走向假山,見畫師正在給畫作上色,好奇地停住腳步,打量著畫和人。
等畫作上了色,將園中景色躍然紙上,大郎君感慨道:“兄台妙手丹青,佩服佩服。”
不比龐家六郎,龐家大郎在朝為官,幾年曆練下來,早將暴躁脾氣收斂個乾乾淨淨,頗為賞識才子,尤其是流落街頭的才子。
“今日府上熱鬨,時澈兄可到處走走,彆頂撞了貴客就好。”
畫師頷首,“多謝郎君關照。”
前幾日還聽畫師說要去流浪,大郎君惜才道:“若時澈兄不棄,不如在寒府住下,等有了具體謀劃,再離開不遲。”
畫師從容道:“若不打擾,那在下就厚著臉皮叨擾了。”
“時澈兄客氣。”大郎君坐在他身邊,指了指貴女中穿著玫紅裙裝的女郎,“小妹性子驕,不服管教,讓時澈兄費心了。一會兒你還得為她和幾位官家小姐繪畫,一定要凸顯她在眾人中的美。”
也好在選秀時派上用場,即便以龐家和太後的背景,龐諾兒可以跳過選秀,可一幅美人圖還是必不可少,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天子也不會例外。
大郎君常年住在軍營,不太了解自家小妹在天子心中的厭惡程度,還以為這樣能博得天子好感。
畫師失笑,“抱歉,在下看不到,隻能摸骨,若那幾位小姐介意的話,還是算了。”
“誒,瞧我。”大郎君拍拍腿,喚來龐諾兒,讓她去說服幾位官家小姐。
龐諾兒說明畫師的情況後,幾個小姐妹雖彆扭,但看他生得過分俊美的份兒上,勉強應下了。
約定好作畫的時間,幾人並肩離開,畫師略一眨眼,恢複了焦距。
龐家女的生辰宴,怎會少了太後的捧場,太後雖沒有到場,卻讓宮裡人送上了厚禮。
而太皇太後也像模像樣送上了大禮,還特意委托殊麗前來,其用意,明眼人一看便知。殊麗是朝廷內外公認的大美人,誰站在她身邊都或多或少會失色一些,太皇太後讓她前來,是不是打算喧賓奪主呢?
下了馬車,殊麗由宮人伴著走到禮台處,將太皇太後賞賜的禮品念了一遍:“金鑲玉步搖一支、緙絲點翠發笄一對、金臂釧一對、檀木梳篦一枚、妝奩一個、宋錦十匹......”
將禮單交給迎賓後,殊麗被府中侍女迎入垂花門,原本她是公事公辦打算立即離開,可出宮前,太皇太後叮囑她務必在府中逗留兩刻鐘。
本就對龐家人心生排斥,又被太皇太後趕鴨子上架,殊麗有些慍氣,走到眾人麵前時也一副冷冰冰的模樣。
可她越這樣,就越顯冷豔,叫男賓客們忍不住頻頻回頭。
龐諾兒一直是喜歡搶人風頭的,怎樂意被人搶風頭,即便殊麗站在安靜的角落,也還是覺得礙眼。
因為元佑維護殊麗,龐家嫡係兄弟在欽差麵前丟儘顏麵,尤其是龐六郎,至今還耿耿於懷,一見殊麗落單,笑吟吟地走過去,殊不知,背在身後的手早已攥成拳。
“殊麗姑姑好不容易來一趟,怎地也該跟貴女們交際交際,要不然不是白蹭到這次機會了。”
這個“蹭”字帶了傲慢,殊麗一聽便知。
懶得與這種人多言,她掉轉腳步想要繞過去,可龐六郎笑得一臉陰沉,邁過腿攔住了她的去路。
宮裡的侍衛按照規矩都在前院等候,殊麗沒想到他不顧東家的禮儀和風度,當著賓客的麵為難人,不過......附近的賓客都紛紛散開去了彆處,又是何意?
殊麗露出一抹笑,帶了點譏誚,“龐六公子打算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還要支走其他人?”
龐六郎沒想到她會露出這麼諷刺的表情,更為惱火,“勸你彆在勢單力薄時激怒彆人。”
殊麗笑了,笑靨如花,偏偏對他帶刺,“你也說了,是人。”
這是在罵他不是人了,龐六郎抬起食指,指著殊麗,“彆以為你是太皇太後派來的禮賓,我就不敢動你!去給我妹妹道個歉,咱們的事一筆勾銷,否則......”
他開始上下打量她,目光輕佻,“一個賤婢,就算動了,陛下和太皇太後又真能與我們大將軍府翻臉不成?”
這種沒見過市麵的小娘們他見多了,隻要粗聲嚇一嚇,她們就會哭唧唧地求饒。再得寵能怎樣,說到底不過是個沒有血親勢力的宮人,真要動了,陛下也不會砍了他的頭。
看著他凶巴巴略顯得意的嘴臉,殊麗失了耐心,“讓開。”
龐六郎逼近一步,目光愈發放肆,“不讓,你能把爺如何?”
殊麗再不願與之僵持,剛要放出太皇太後送她的響箭引侍衛過來,就被一抹忽然出現的身影驚住了。
她不是過目不忘的聰明人,但還是記住了偶遇幾次的畫師,隻因這畫師生得太過俊逸,想忘記都難。
陳斯年狀若偶然經過,聽見拐角處傳來動靜,躬身作揖,“抱歉,打擾了。”
起初,龐六郎以為是賓客路過,心裡突突跳了下,一見是自己大哥請來的盲人畫師,沒怎麼在意,甚至輕視到忽略了他的存在,伸手就要去觸摸殊麗的腰,卻在下一瞬被人踹了一腳膝彎,跪在了地上,正對殊麗。
“你!?”龐六郎站起來,氣急敗壞地轉過身,剛要質問陳斯年怎敢如此大膽頂撞聘主,就被對方一記重拳砸中,砸得他鼻端眼角流出了血。
若非練家子,絕不會有這等手勁兒。
龐六郎捂住臉,瞪著麵前的畫師,“放肆了你......呃!!!”
可話未講完,肚腹被對方猛地一踹,“噗”地咳出了血水,轟然倒地。
殊麗不可置信地看向雙目失焦的男子,見他抬腳踩在龐六郎胸口,狠狠給了幾下,像是要把人往死裡踹,趕忙上前,“彆打了,不值得為他犯事。”
龐六郎暈了過去,陳斯年恢複焦距,轉頭問道:“娘子沒受傷吧?”
“沒有,多謝郎君解圍,可你打了聘主,如何……”
“無礙,他罪有應得,娘子不必擔心。”
這人是為了自己仗義出手,殊麗決定一人攬下此事,“郎君還是快走吧,彆讓人看見。”
“我走了,娘子要如何收場?”
“他打擾我在先,我傷他也是......”
沒等殊麗講完,陳斯年忽然握住她的手,道了聲“冒犯”,便攬住她的腰,帶著她翻上了一側的矮牆,跳到了牆的另一邊。
牆的另一邊是馬棚,除了一個呼呼大睡的馬夫,再無其他人,陳斯年鬆開她,輕聲道:“事急從權。”
殊麗仰頭,審視起他那雙黑漆漆的眼眸,充滿疑惑,“你到底是何人?”
一個落魄畫師能有這等身手?她雖然不會武,卻覺得此事過於玄妙了。
陳斯年隻是輕笑一聲,退後半步作揖道:“江湖術士,不值一提,還望娘子莫要追根問底。”
殊麗不知該說些什麼,扯下錢袋遞給他,“這裡有十兩銀子,能暫解郎君燃眉之急,郎君功夫好,可以去武館謀個差事,也比騙人的好。”
女子攤開手掌,捧起一個繡工精湛的錢袋,眼眸清澈虔誠,語調不疾不徐,溫婉中透著仗義,讓陳斯年呆了一瞬。
生平第一次被人說教,還是這麼一本正經的口吻,好笑又有趣,他點點頭,收了那個錢袋,攏進衣袖,“在下受教了,娘子還是快些離開,免得被人瞧見。”
殊麗略一思考,點了點頭,邁開步子走出馬棚,心裡還在想著龐六郎醒來會如何報複。
等殊麗離開,陳斯年翻回牆的另一邊,見龐六郎扶著腰慢慢爬起來,提步走了過去,在龐六郎欲喊人時,一腳踢向他的腦袋,將人再次踢暈,血流不止。
他雖然不是好人,但還真就看不慣仗勢欺人的紈絝。
牆對麵扮作馬夫的張胖子爬上牆頭,“主子,你這......還怎麼拉攏龐家人啊?”
陳斯年拍了拍龐六郎的腦袋,“一個傻子會記得傷他的人嗎?我要拉攏的是龐大將軍,不是這個酒囊飯袋。”
他表情淡漠,眸光無波,像是做慣了凶狠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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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六郎被人偷襲了,臉龐腫如豬頭,還有些呆傻,任憑龐大將軍如何問話也答不出來。
在自家府中遭遇偷襲,龐家顏麵儘失,曾被龐六郎欺淩的同窗們暗自叫好,就連與之交好的狐朋狗友也是暗地裡譏笑,沒有任何同情心。
龐大將軍發了大怒,一邊派人調查,一邊請來太醫為兒子醫治。
從龐六郎的寢房出來,龐諾兒蹲在長廊上偷偷哭鼻子,從小到大,隻有六哥哥最疼她,她一定要替六哥哥報仇。
“沒事吧。”
一道低沉男聲傳來,龐諾兒抬起頭,見傍晚霞光中,湖綠色衣衫的男子迎風而立,如夕陽斜照下灩灩流動的一隅湖泊,引人入勝。
“你何時過來的?”
怎麼沒有腳步聲?她擦了擦眼角,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男子皮囊太優越,就是臉色過於蒼白,有種病態的詭異美感。
陳斯年拿著手杖,敲了敲地麵,往前走了幾步,“按著約定,來為小姐們作畫。”
六哥都那樣了,哪還有心思作畫,“改日吧,我讓管家送你回客房。”
“那好,小姐若是得閒,就去客房找在下吧,告辭。”說完,他拄著手杖離開,留下龐諾兒呆呆地佇立著。
可惜啊,是個盲人......
龐諾兒歎了聲,複又想起自己的婚事,心中苦悶,太後和父親都希望她嫁進皇室,可天子根本不拿正眼瞧她,她這麼傲嬌的一個人,能忍下一次次的冷遇已是不易,哪還有奉承的心思了,可鳳冠金光閃閃誘她擷取,天子也是數十年一遇的美男子,這些都是吸引她不斷往上爬的理由,她不想也不甘敗給彆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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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聞自己的外甥被襲,太後將自己派去送禮的宮人傳到慈寧宮,向她們詢問了當日的情形。
“你們說,殊麗也去了?”
“稟太後,殊麗姑姑是奉太皇太後的指令前往的。”
因周太妃的事,太後和太皇太後沉默了許久,都沒有主動去挑任何事端,怕間接惹了天子不快,可如今,她不動,有人坐不住了。
太後沉著臉讓人備好膳食,親自去了一趟禦書房。
自打周太妃失勢,太後隔三差五就會來一趟禦書房,有意續起母子情。
將瓷盅擺放在食桌上,太後說了些熨帖話兒,都是關心兒子身體的。
陳述白嘗了一口盅湯,淡笑道:“讓母後惦記了,朕會注意的。”
太後試著抬手,想揉揉他的頭,可剛一抬起,就見他鳳眸微斂,趕忙收了回來,掩耳盜鈴地扶扶高鬢,“陛下可聽說了你舅父家的六郎遭人襲擊的事?”
她本想借機說叨說叨太皇太後,哪知陳述白卻道:“朕聽說此人囂張跋扈,仗勢欺人,被收拾一頓也好,知改是益,不知改就是頑固不化,沒什麼可欷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