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一道牆,他麵朝外殿方向下了一個決心,複又看向殊麗,一字一頓道:“元佑是......”
“元侍郎,陛下在外久等了,您還是早點出去吧。”
馮姬忽然插話,並對兩人使勁兒擠眼睛。
餘光中,元栩瞥見了珠簾外的一角龍袍,咽下了快要脫口的話,“好好休息,彆多想,一切都會好的。”
換了一種語氣,他退後兩步,轉身走出密室。救出殊麗是首要,現在還不能完全激怒天子。
陳述白打簾進來,第一次從元栩身上感到敵意,說來可笑,兩人是摯友知己,何時暗暗較過勁兒。
“你想跟她提元佑?”
還是聽見了啊,元栩維持著淡笑,“一個身份而已,跟她提了,她也不會聲張出去,那位馮小公公更是沒膽兒說出去。臣想問,是陛下不敢麵對假的身份,還是不敢麵對她?”
“阿栩,你僭越了。”
陳述白不常提醒人僭越,一般遇見僭越的情況,直接收拾了,可對元栩,他提了不止一次。
元栩沒為自己辯駁,作了一揖,大步離開。
馮姬小碎步跟了出去,沒有跟陳述白提起兩人在密室相擁的事。
而此間密室,在殊麗到來後,也對近臣、近侍開了敞口,不再隱秘。
天空飄起雪,亦如陳述白此刻的心境,他沉著臉看向元栩離去的方向,強行壓製住躁動,他們是過命之交,在元栩沒有犯下大錯前,他不願毀了曾經的信任。
掩在衣袂中的拳頭握得咯咯響,他暫收火氣,走進密室抱住殊麗,沒有言語,堅決而有力。
殊麗是他的,從老三那個笨蛋將她拽到禦前那日起,孽緣便埋下了種子,也是從那一眼起,他心中卑劣的種子生了根、發了芽。
“朕今日不處理公事,留下來陪你。”
殊麗靠在他懷裡,望著殿門前微弱的日光,無力地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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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雪初霽,晴空萬裡,陳述白為殊麗裹上厚厚的鬥篷,帶她去了一趟禦花園。
冬日賞梅,最富意境,能在蕭瑟狂風中領略枝頭的紅霞。
漫天白茫,唯寒梅傲然天地。
折了一朵梅花下來,陳述白將其鑲在袖口掏出的釵鑷上,插在了殊麗的素鬟間。
天寒地凍,男人修長皙白的手指被凍得微紅,可他還是執意為殊麗插出最漂亮的樣式。
殊麗雙手揣在兔絨手捂中,掌心還握著暖爐,背風吸了吸鼻子,“太冷了,咱們回去吧。”
難得半日清閒,陳述白想要多陪陪殊麗,於是摟住她的肩,指了指結冰的魚塘,“去看看喜歡哪幾條,朕讓人鑿冰取出來,養在燕寢。”
養在燕寢,供她觀賞嗎?
殊麗站著沒動,平靜的麵容劃過一絲悲鳴,“魚在池中遊得好好的,陛下作何要將它們囚於陶缸中?”
一語雙關麼。
淅淅瀝瀝的雪沫自枝頭吹拂而下,散落在麵龐,清清涼涼沒甚威力,偏偏涼進了心裡,陳述白裝作沒有聽懂,摟著她踩上冰麵,扣在她肩頭的手慢慢收緊,穩住她的身形,以免她腳底打滑。
冰麵之下的遊魚種類繁多,全是街市上鮮少能見的品種,五顏六色,彙成絢麗多姿的一隅樂園。
殊麗正低頭觀賞時,下彎的後頸徒然襲來一抹溫熱,她蹙下眉尖,默許了他的動作。
輕吻過後,陳述白自後擁住她,附耳道:“朕送你個菜園子,想種什麼,就跟馮姬說,他會幫你。”
菜園子?殊麗暗自搖頭,真想種些什麼,何不去尚衣監的小菜園跟繡女們一起忙活?
“陛下不必為我費心,我吃穿不缺,不勞作也能活下去。”
多自嘲的一句話,偏又捅進陳述白的心中,她是在自喻金絲雀吧,但凡叫兩聲就能獲得主人投喂的食物,不必像籠外的野鳥需要自己尋找吃食。
“彆那麼說自己。”陳述白加緊手臂,將她勒在懷中,一刻也不願鬆開。
被勒得上不來氣,殊麗掙了掙,沒有掙動,索性由著他了。兩人在冰天雪地裡貼近,雖暖也冷。
陳述白還是帶著殊麗去了昨日才收拾出來的菜園子,處在禦花園的一角,工匠們正在想方設法為其避寒,也好在冬日裡種些抗寒的植被。
殊麗無心研究,僵在陳述白懷裡打個細弱的哈欠,人也悻悻的沒有力氣。
陳述白察覺不到她的興味,與出逃前判若兩人,跟換了芯似的,哪還是那個略帶小心機懂得曲意逢迎的尚宮殊麗,如今的她,如同失了魂魄,徒剩軀殼。
“殊麗。”
“嗯?”
殊麗抬頭的瞬間,下巴被攥住,陳述白附身吻了吻她的鼻尖,露出空洞的笑。
離心的人,尚且無法破鏡重圓,何況是從未交過心的兩個人。
回去的路上,殊麗走得很慢,起初,陳述白以為她隻是沒有精氣神,可隨著她步履越發的緩,陳述白掀開她的長裙看去,才發現冰寒的天,她穿著一雙單薄的繡鞋。
不凍腳才怪。
“怎麼回事?”陳述白轉眸看向身後的宮侍,目光淬了冰,“娘娘有孕在身,你們幾個就是這麼服侍她的?”
宮侍們趕忙跪地磕頭,說是尚衣監按著殊麗原來的尺寸連夜做了棉靴,奈何娘娘瘦了一大圈,衣裳尚且能穿,可鞋子晃蕩晃蕩的不合腳,於是又吩咐尚衣監再次趕做,趕在今日晌午前送來,哪知天子一大早要帶著娘娘去禦花園,娘娘又沒拒絕,她們幾個更是不敢多嘴,這才有了所謂的失職。
殊麗拉了拉陳述白的衣袖,算是為幾人求了情,“是我要穿合腳的鞋子,跟她們無關。”
哪有人瘦的腳都小了,陳述白悶悶的說不出滋味,揮退宮侍,自己帶著殊麗走到一旁的長椅上,將她按坐在上麵。
有鬥篷隔涼,坐在上麵也不會著涼,殊麗不明所以,眼看著男人逆光曲膝,單膝跪在了她身前。
“陛下......”
陳述白沒有接話,抬起她的雙腳,褪了鞋襪,攏在掌心,小幅度地搓揉起來。
嫩白小巧的玉足不及他的手長,是怎樣一步步跋山涉水前往的鸞城?陳述白漠著眉眼繼續搓揉,還附身嗬了幾次熱氣,直到感受到她雙腳有了溫度才停手。
殊麗哪裡會想到他揮退宮侍是為了給她搓腳,一時不知該道謝還是繼續見外。
“擦擦手吧。”拿出桃粉色的絹帕,她垂著眼遞過去。
陳述白沒有接,為她套上綾襪,起身坐在她身側,竟脫去了自己的裘靴,套在了她的腳上。
因著裘靴太大,他還用地上的細枯枝為繩,綁在了殊麗的左右小腿上,勉強固定住靴筒。
厚厚的裘靴帶著他的體溫,殊麗不再感到凍腳,可他要穿什麼?總不能穿她的繡鞋,成何體統......也穿不進去啊。
可陳述白壓根沒再拿起那雙繡鞋,就那麼踩在了青石路麵上,背起一臉錯愕的女子,朝燕寢走去。
殊麗趴在他的背上,語氣略顯急切:“陛下彆著涼了,還是讓人送雙鞋子來吧。”
“朕的皇兒嫌涼,要回寢烤火,等不了了。”
一句話,殊麗啞口無言,原來是關心她肚子的小崽子啊。
陳述白知她誤會了,但不這麼說,她還是會固執地要求他換回靴子。
冰凍對於一個上過沙場的戰士來說,不痛不癢,但對一個懷胎三月的女子來說,可不是好事,陳述白沒有解釋,也沒覺得自己浮躁,一路穩穩背著她,深色的大氅拂過腳踝,帶來縷縷涼風。
“待會兒出宮去轉轉?”
“陛下去忙吧,不必陪著我。”
“朕不忙。”
不忙是假,但他下的決定從不會輕易改變,說要陪她,便不會食言。
殊麗斜睨一眼他踩在地上的雙腳,“陛下總要穿雙鞋。”
“好。”
不知一個難服侍又毒舌的人怎會忽然變得好說話,殊麗輕輕摟住他的脖子,明顯感覺他僵了一下肩膀。
出宮的隨行侍衛眾多,殊麗知道,陳述白在防她趁機逃跑,其實,完全沒必要的,她是一隻被威脅了的金絲雀,還能飛出重重看守的籠子嗎?
馬車停在一間布莊前,陳述白抱著殊麗下了馬車,大步向裡走。
街市上人流攢動,比肩接踵,殊麗小聲道:“人多,放我下來。”
陳述白是一步都不願她多走,堅持著將她抱進繡坊。
令殊麗意想不到的是,店內空無一人,像是剛剛出兌了。
將人放在地上,陳述白環視一周,“覺得這地方如何?”
空蕩蕩的布莊能規劃出許多種經營模式,至少前堂能接客,後院能織染,地段又極好,可謂難得。
陳述白忽然問道:“向你請教一二,若是想在皇城開一家有特色的布莊,該如何布局?”
被那句“請教”震驚到,殊麗咳了下,在屋子裡走來走去,玩笑似的規劃起布局,“若我是掌櫃,就在這邊擺放昂貴一些的綢緞和綾羅,那邊擺放廉價一些的絁絹和斑絲,中間擺放價錢適中的霧縠和霞綃,這樣,囊中羞澀的顧客也不會止步不進了。”
聽她細致地規劃,陳述白深沉的眸子染了暖意,負在身後的手慢慢鬆開,總算尋對了一點兒討好她的方式。
所謂投其所好,大抵如此。
“朕覺著你說的有道理,過段時日,就由你來經營這家店吧。”
殊麗詫異地看向男人,“陛下要把這家店送給我?”
陳述白不置可否。
天子怎知她想要開個繡坊或布莊?
殊麗狐疑起來,她沒同他提起過平生的夙願啊。
“我能力不夠,恐負重托,陛下還是另尋高明之士吧。”
皇後當不了,掌櫃也當不了,做什麼都推脫,慣會氣他,陳述白緊抿雙唇,無奈地揉揉她的發頂,忍下了頓生的鬱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