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後,官員們有說有笑結伴去往各大衙門,聊起的話題皆跟除夕的團圓飯有關。
陳述白回到燕寢,見殊麗正在研究新的繡活,目光始終沒有向他投來。
身後一眾宮人麵麵相覷,感覺殊麗有些恃寵而驕了,畢竟聖寵難以維持,她還如此不知道珍惜。
馮連寬朝他們擺下手,示意他們全都退出去,隨後小聲道:“陛下,倔脾氣的女子還是需要耐心哄的。”
以前,他也沒覺得殊麗脾氣如此倔,直到她近三個月的表現,連連讓他吃驚。人心不可透過表象來判斷,有些人隱藏得過深,怕是連自己都騙過了,可遇見事兒,還是會顯露原有的倔強。
陳述白打簾走進去,屏退木桃,坐在殊麗對麵,自己提壺斟茶,“聽宮人說你沒有胃口,酸的、辣的總該有個取舍。”
殊麗繼續穿針引線,漠不在意他說的話,“酸兒辣女,陛下想要皇子還是皇女?”
不知他是如何想的,但太後定然不希望她頭胎生子,大皇子該由正經八本的士族嫡女所生,再不濟也要是四妃之一所出,哪輪得到她。
不過,她並不在乎太後的心思,也不怎麼在乎陳述白的想法,小家夥是額外的贈禮,不是她一開始圖謀得來的,不生下來倒也無所謂,一旦生下來,她都要拚儘全力去保護。
陳述白摩挲盞口,啜了一口熱茶,“母子、母女平安就好。”
殊麗愣了下,如此說來,他並不在孩子的性彆,也是,左右不會是儲君,是男是女對他而言又有何妨。
“麗麗,”陳述白放下盞,起身走到她麵前,拿開繡棚,彎腰捧起她的臉,寡淡的俊臉看不出深情,可他已儘力藏匿了芒刺和凜然,“他是我們的孩子,無關性彆,朕會好好待他,也會好好待你,彆再跟朕置氣了,好嗎?”
望著男人煦媮的眸子,殊麗彎下唇,眼梢流露疲憊,“我沒有跟陛下置氣,我隻是想要離開宮中,去過平凡人的日子。”
為何她能用最柔和的語氣說出最冷殘的話語?句句刺他的心。
他想要的是她,而她最不想要是......他。
頹敗感卷來,陳述白慢慢蹲下,抱住了她的腰肢,側頭貼在她的裙裳上,“你想帶著孩子離開,還是打掉他?”
殊麗撫上他的側臉,描摹他的一側眉眼,語氣輕柔,“他都三個月了,我怎舍得打掉?陛下若能放我離開,我會竭力護他長大。”
“朕想陪著你們。”
“可陛下的後宮會慢慢壯大,會有許多皇子皇女,陛下不該去多陪陪他們嗎?”
說到底,她是不願與後宮的女子分享一個男人吧,若是的話,也不是難事。
陳述白摟緊她,迫使她亂了呼吸,“朕不會充盈後宮,後宮裡,隻會有你一個皇後。”
為她放棄一座後宮……殊麗手指一頓,垂下了手,後宮的一大妙用,是皇帝用來平衡門閥勢力的所在,怎會說不設就不設?
殊麗不是很相信,“陛下說笑了,民女德薄才疏,擔不了母儀天下的重任。”
“朕說能就能。”
“民女不願。”
陳述白鬆開她,站起了身,斜睨女子頭頂的小小發旋兒,“說到底,你對朕壓根沒有過真心,無論朕如何改變,對你而言都是不值一文。”
殊麗收攏十指,攥緊了裙擺,“是啊,我從未喜歡過陛下,何談真心?陛下彆屈尊降貴來討好我了,不值得的。”
多刺耳的話啊,她為何能如此平靜講出來?是真的不在乎他吧。
陳述白後退半步,感覺肩頭被壓了一座山,虛沉虛沉的。
“你好好休息。”
留下一句叮囑的話,他大步離開,帶走的還有剛剛萌發的溫情。
背後傳來琉璃珠子碰撞的聲音,殊麗躬身,感受心口傳來了悶痛感,顫抖起雙肩,捂嘴乾嘔起來。
捫心自問,並非對他無情吧。
這夜歡歌笑語,權臣們在外廷向天子敬酒,嘴裡說著喜慶的話。
陳述白倚在龍椅上,麵上三分笑,麻木至極。
內廷那邊,元栩等人被傳入宮中,與殊麗坐在一起閒聊。
陳述白沒在身邊,眾人輕鬆不少,尤其是煜王,多了少年氣息,還頂著一張正經的臉講起了笑話。
講完之後發現沒人捧場,擰緊眉頭問道:“不好笑?”
陳呦鳴和晚娘擔憂殊麗的處境,元栩則獨自飲酒,壓根沒聽少年講了什麼,隻有木桃尷尬又不是禮貌地撫撫掌,算作了捧場。
煜王嫌他們悶,抱起酒壇靠在窗前,自顧自道:“我以前很怕陛下,怕他登基後砍我的頭,卻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能在他的寢殿裡放肆喝酒,你們說陛下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冷肅、冷殘,又冷的很有餘地,叫人琢磨不透。
這時,馮姬從宮外趕回來,雙手拎著兩袋子吃食,一股腦堆在了幾人麵前,“駱大小姐送過來的,小奴已驗過無毒,娘娘放心吃。”
殊麗道了聲謝,“你和駱小姐很熟嗎?”
馮姬捂住被風吹紅的臉,結巴道:“舊......舊相識,不算太熟。”
煜王抱著酒壇揶揄,“駱嵐雯不是看上你了吧。”
“這種事關乎到女兒家的清譽,殿下慎言,小奴是個閹人。”
煜王一噎,不再逗他,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心事和愁苦,卻還是要強顏歡笑,馮姬雖是閹人,卻是個有自尊的人,在他說出這句話時,內心早已千瘡百孔了吧。
忽然,煜王覺得頭暈乎乎的,加之夜色深沉,他歪靠在窗邊睡了過去。
晚娘等人也同樣昏沉沉的,連新進來的馮姬都頭重腳輕,隻有元栩靜靜端坐在那裡,喝著酒水。
待宮人全都倒地時,他扶住搖搖欲墜的殊麗,掐了掐她的人中,在她撐開眼皮時,解釋道:“今晚守夜的侍衛長是我的人,我帶你出宮。”
語氣還是那般溫和,卻給人一種近乎強勢之感。
殊麗推了推他,“表哥不可。”
他是朝中新貴,前途無量,怎可因為她一敗塗地。
元栩是個倔性子,一旦決定的事,撞了南牆也不回頭,“木桃他們隻是昏迷,無性命之憂,等他們醒來,也不會受到責罰,大可放心。咱們現在就走,出了城去揚州。”
殊麗抓緊桌角,怎麼也不肯依他,“現在將他們叫醒還來得及,你不要為我做傻事,不值得的!”
何為值得?元栩淡淡一笑,隻知道,眼看著她被枷鎖束縛,他於心不忍。
不由分說的,他塞給殊麗一瓶藥水和一套宮女的衣裙,“喝下就能解了迷藥,快去更衣。”
殊麗顫著手喝下藥水,還是不肯跟他離開。
僵持間聽得殿外傳來整齊的腳步聲,黑壓壓的身影隨之將寢殿圍得水泄不通。
侍衛被撥開,陳述白沉著臉走進來,目光落在元栩握住殊麗小臂的手上,淡淡道:“阿栩,放開她。”
元栩自是不會傷害殊麗,鬆開了手,“陛下早知我今晚會帶走殊麗,所以故意邀我來燕寢,為的就是試探?”
“既然猜到了,就跟馮連寬去領罰吧。”
陳述白眸光淡得出奇,比殿外的雲霧還要稀薄。
沒有被抓包的窘態,元栩隻道:“陛下打算囚禁殊麗一輩子?”
“那是朕和殊麗的事,與你無關。”陳述白看向被元栩掩在身後的殊麗,掀了下唇角,“是不是?”
他目光過於陰鷙,就好像她敢說不是,元栩就會當場斃命。
“是,與元侍郎無關。”
殊麗忍著苦澀,斬釘截鐵地回答。
元栩默了默,心中空落落的,竟當著陳述白和眾人的麵,握住了殊麗的手,“今日,我必須將她帶出宮,陛下若不念往日恩情,就下令射殺臣吧。”
說著,指尖慢慢收緊,不給殊麗拒絕的機會,帶著她邁開了腳步。
陳述白冷冷道了聲“冥頑不靈”,抬起手示意了下,就有弓箭手從眾侍衛中走了出來,張弓搭箭,瞄準了元栩。
看架勢,不像虛的。
元栩坦蕩無畏,深知弓箭手即便射箭,也是將他當靶子,不會傷到殊麗。
耳畔傳來殊麗複雜的聲響,想要讓他跟陳述白服軟,彆做傻事,可元栩鐵了心逼陳述白放手,自然不會輕易妥協。
是的,他就是在逼,而非真的與陳述白決裂,十幾年的兄弟情,他怎會在朝堂上背叛陳述白,但在道義上......已是再也不能無動於衷。
陳述白遲遲沒有下令射箭,給了他足夠的反悔時間,可顯然是無效的。
殊麗盯著陳述白的唇,當看見他雙唇微張時,使勁兒抽回自己的手,繞到元栩麵前,張開了雙臂,“你們住手!”
陳述白斂眸,那一刻,他嘗到了嫉妒的滋味。生平沒有嫉妒過任何人,卻敗給了自己的好兄弟。
“麗麗,過來。”
可他還懷著卑劣的、卑微的心思,希望殊麗能站在自己這邊。
殊麗望著他,逼他做出承諾,“答應我,不準動元栩一根汗毛。”
陳述白聽見了心底的聲音,心牆坍塌的碎裂聲。隨之而來的,是劇烈的心悸。
他垂目握拳,逼退了不適感,厲聲道:“麗麗,過來。”
他上前半步,明顯看見殊麗後退半步,緊緊護著元栩。
心口一點點撕裂,他紅著眼尾,又重複了一遍:“過來,朕讓你過來!!”
忽然的暴怒震驚了在場所有的人,連馮連寬都摸不準天子會不會射殺元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