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雅治被撿到的那個夜晚,是在下水道裡度過的。
中原中也小心的抱著他,並不知道什麼姿勢合適,雅治一不舒服了就哼唧一聲提醒他,所以很快,中原中也就學會怎麼抱孩子了。他走得很慢,甚至還擔心自己的胸口太硬,會不會硌到柔軟的嬰兒。
那夜風雪交加,羊的孩子們蜷縮在唯一的棲身之所,因為沒有足夠的禦寒衣物,他們會兩三個人擠在一起保暖,貧民窟唯一的好處就是垃圾多,廢物多,所以他們會將雜物堆在一起,抵禦一直往通道裡灌的寒風。
雅治縮在中也懷裡,不哭也不鬨,但就算這樣,他也足夠吸引人注意力了。
“喂中也,你帶回來了個什麼?”
因為怕雅治的存在引起其他孩子的騷動,進而發出更大的響聲,中原中也帶著雅治時一直動作隱晦,他甚至把雅治塞進自己胸前的衣服裡,用自己的體溫來給予嬰兒熱度,
“是個小嬰兒,誌。”白瀨回答他,“中也在垃圾桶裡找到的,我覺得他會被良心淹死。”
“小嬰兒?”
其他孩子皆看了過來,他們眸裡的好奇和意外不加掩飾,但更多的是排斥,
“中也,你撿了個嬰兒,你瘋了嗎?”有孩子立刻受不了般斥道,“我們連自己都顧不上了,上哪去給他弄食物,他要是死了,我們不就要承擔害死他的心理負擔了嗎?”
他們並不是不想施以援手。
隻是在不可能的情況下,好心是最不值錢的,他們隻能眼睜睜看著一條生命在眼前流逝,靜靜忍受無能為力的挫敗感。
某種意義上,那種罪惡就像殺人一樣。
中原中也聽不得這種話,“我不會讓他死的。”
“說得輕巧,你知道養孩子多難嗎,我見我媽媽照顧弟弟,小嬰兒連上廁所都不會的,他吃的食物也和我們不一樣。”誌從口袋裡拿出自己的儲備糧,“像這種麵包,他吃著都會噎死!”
“中也,我們救不了他……”
“好了,話彆說得這麼難聽。”見爭執大得超出所料了,白瀨打圓場,“我同意了,讓中也照顧他,你們就當他不存在,如何?”
“他萬一晚上哭怎麼辦?被大人發現我們在這裡怎麼辦?”柚杏擔憂道,“被大人發現了,我們就慘了。”
無人庇護的孤兒幾乎沒有好下場。
童工,拐賣,行走的人體器官,在混亂的雷缽街中,他們隻有聚在一起才能勉強度日。
“他要是哭了……”中原中也感受著嬰兒沒有骨頭般柔軟的身體,壓低聲音平靜道,“我就離開羊的基地,去外麵。”
這事才不了了之。
中原雅治倒是也爭氣,他在意識到自己被人類發現後,就再也沒鬨過令人頭疼的動靜。
中原中也第二天早上見他這麼安靜,還擔心的戳了戳他的臉,“……是不是沒力氣了。”
“可能哦,他可能一晚上餓死了。”有孩子專門唱反調,挑不願意聽的說。
中原中也真的覺得雅治要餓死了。
“他要吃什麼?”
“要吃奶吧。”
“奶?牛奶?羊奶?”
“是母乳。”
中原中也跟著羊呆的這兩個月,起碼認清基本的食物了,“那種東西我們這裡怎麼可能有。”
“所以說我們養不活他的,中也。”省吾清掃著堵在下水道口的雪,“我們今天的食物還沒有著落呢,快點兒去給他找戶人家吧……雖然我覺得這種被丟掉的孩子,要麼是意外到來被人厭棄的產物,要麼是一身疾病父母沒能力治的,沒有人願意無緣無故給家裡添一個陌生人,他最好的結果,就是被送到孤兒院……”
“孤兒院……”
“那也是要運氣夠好才能去,我們就沒去成。”省吾直起腰,一把丟了工具打算休息一會兒,“因為軍事基地爆炸,有太多無家可歸的人了,孤兒更是隨處可見。不過我覺得沒去成也挺好的,愛玲不就是從孤兒院逃出來的嗎?有的地方會打罵體罰孩子的。”
“那去哪裡找奶?”
“哎?”
“沒人幫忙的話,不就隻有我們了嗎?”中原中也定定的看著他,“反正他吃的也不多。”
省吾沒報什麼希望的繼續勸道,“吃不好會拉肚子的,拉肚子就可能生病,生病了他就會死。”
“不吃的話一定會死。”
“……”
“……”
他們暗暗較勁,誰也不讓誰。
省吾快被中也的死腦筋磨沒了脾氣,“你是不是缺太多常識了啊……算了,本來就是個連麵包都不認識的。”
那段日子中原中也都快記不清怎麼熬過來的了,他敲過彆人家的屋門,偷過超市裡的奶粉,隔了大半個月才把錢悄悄補上,他也問過好心的大人如何照顧孩子,中原雅治至今都還記得自己抱著奶瓶本能吮吸的時候,睜眼看到的是一張稚嫩且略微狼狽的臉,還有他感到欣慰般溫和放鬆的眼神。
艱難的度過寒冬,又安穩的走過了春天,等雅治能說話後,一切就變得輕鬆了些。
因為人和人真正拉近關係的,是交流。
中原雅治第一次清晰吐出來的字詞倒不是喊人。
當時中也在給他換口水巾,習慣性的和他聊天,“雅治,吃飽了嗎?”這其實是並不渴望回答,又不甘寂寞的例行詢問罷了。
中原雅治學了幾個音節,就積極地彰顯存在感,“飽了。”
這聲把在場的孩子都逗笑了。
他們後來對待雅治倒變得積極了些,比如開始對教他喊名字起了濃厚興趣。
中原雅治卻記住了,
那個雪夜裡堅持留下自己的是誰,每天手足無措照顧自己的是誰。
因為這份經曆,他對待中也的態度和羊裡其他孩子有明顯的不同。
所以白瀨後來才會酸溜溜的說,“反正雅治隻親近中也。”
沒錯,中原雅治很偏心。
和第一世不同,他這一世很早便接觸了文字,因為中原中也也不識字。
一起學字的經曆也是值得回憶的。他們兩個每天都要拿兩個小時認字,他們沒有老師,所以便隻能讓羊裡大些的孩子,或鄰裡溫和的成年人當老師,拿彆人丟棄的圖畫書作為教材,讓中原中也覺得離譜的是,他學得竟然沒有雅治快。
凡是知識層麵的東西,雅治總是一點就通。
“我太笨了嗎?”
有中原雅治當參照,中原中也甚至還對自己的智商產生了懷疑。
但是白瀨打消了他的疑慮,“不是,是雅治太聰明了。”
“怎麼個聰明法?”
“有兩個中也這樣吧。”
不過這點兒小聰明沒有任何用,他端不動槍,無法擊退敵人,單單算數識字比較快的話,是無法在雷缽街生存的。
“雅治是不是個天才?”中原中也有天這麼問道,
“天才?”中原雅治皺了皺鼻子,他討厭這個稱呼,也不知道為什麼,“如果我是個天才就好了,那麼我可能沒有辦不到的事情,說不定現在就成了富豪,每天都有花不完的錢,一切困難都會迎刃而解。”
中原中也瞪大眼,“你還會用‘迎刃而解’?”
中原雅治:“……”
中原雅治:“在小學生作文裡學的。”
“我覺得你挺有學習的天賦的。”中原中也看著他,笑了起來,“那我努力讓你上學吧。”
“上學?”
“你會變得與我們都不一樣。”
比他們小好幾歲的中原雅治,擁有更多的機會,應該走出與他們完全不同的未來。
“我是過了上學的年紀了,但你還來得及。”中原中也摸著他的頭,形象點形容,他的目光就好像在看著村裡唯一的大學生,“最近羊的日子都變好了,往後肯定會更好。”
他們羊終於找到了住的地方,不用再躲藏在漆黑的下水道,雖然新基地隻是一片相挨著的集裝箱,但條件在當時的他們看來已經夠好了。
有了屋子,便要分房間。
早期的羊人數很少,二十幾個人也就夠組成一個小學班級,他們睡肯定也不能分開,因為不知道晚上會不會有襲擊者。
中原雅治拉緊中原中也的手,
因為他個子小,白瀨他們想把他分到更強壯的人那裡,
“我就想跟哥哥在一起。”中原雅治縮在中也身後,神色有些抗拒。
“我們也是你哥哥啊。”白瀨理所當然的說,“中也看上去都是需要受保護的一員。”
“……”中原雅治抿緊唇不作聲。
中原中也有些意外和感動,沒這次分組,他可能還沒意識到中原雅治對他的依賴和偏愛。
“和我一起吧,他從小到大就沒和我分開過。”中原中也對他們說,“分開了難免不習慣。”
那年中原雅治四歲。
他對自己的四肢控製能力變強後,跑跳便是常有的事,受傷也成了家常便飯。
幾乎每天,中原雅治的身上都會出現不同的擦傷,膝蓋和手肘的位置更是慘重,中也和他出門的時候都會留意他的動向,但白瀨他們比較粗心,中原雅治總能找準機會溜出去。
用當時貪玩的孩子的說法,那叫“探索新地形”。
不過雅治總能提前回來。
有一次,他被告狀了。
“中也,這小鬼跑到西街去了。”白瀨把他夾在腋下,氣急敗壞的說道,“西街那是他能去的地方嗎!還好我們發現得及時,把他撈了回來,不然你今晚就看不見他了。你起碼教訓一下他吧……”
當晚,中原雅治挨了揍。
不是掌摑,那太過凶狠且傷自尊,中原中也挑了雅治身上好幾處地方,最後不輕不重的打了屁股。
看上去反而像玩鬨一樣了。
“你最近是不是叛逆了一點兒,彆的可以不聽,但‘禁止去西邊’這條一定要聽。”中原中也從未如此嚴厲過,見中原雅治當個鵪鶉一樣不和他對視,更是壓低了聲音,“中原雅治——”
“我錯了我錯了。”中原雅治像是被嚇到了,話音都有些虛,他撲上去抱住中也大腿,“你彆生氣啊……”
說出第一句話好似用了他所有的堅強和勇氣,中原雅治說第二句話時都帶上了哭腔的顫音,“你彆討厭我……”
中原中也反而一愣,結巴道,“不,我不是…我…你彆……”
他自暴自棄的攬過雅治的脖子,輕聲哄他,“好了好了我剛剛太凶了,你彆哭啊……”
中原雅治在嬰兒時期就很少哭。
所以日常哭便顯得很稀奇,每次都讓中原中也如臨大敵。
但是中原雅治還是會溜去西街,不進去,隻是站在屋頂上看。
因為他能看到那裡的混亂。
西街相比起雷缽街的其他區域會發生更多的鬥爭,裡麵開著賭場,也有幾個非法組織棲居著,他們無比危險,卻藏著中原雅治眼中,少有的將死之人。
四歲的中原雅治其實還沒有清晰的邏輯和判斷力,沒有人生的追求,如同被洗腦的小孩,滿心隻有一個想法:讓那即將清零的時間多起來。
達裡爾還無時無刻不在他身後蠱惑,“看到那個人了嗎,他要死啦——”
死神似乎擔起了引導和教育的任務,告訴中原雅治該做什麼,該想什麼。
“可那是成年人的鬥毆,我怎麼救他?”
“嘁,上一世的你就不會因為這個猶豫。”達裡爾拉踩著,“所以說小孩子真麻煩,一切都要從零開始。”
“你總提我的上一世,我問細節你又不告訴我。”
“畢竟這是不能說的,要等你自己想起來。”
可就算他再怎麼激,中原雅治也沒有踏入西街。
他聽了中也的話,把它牢牢記在心裡。
但孩子在雷缽街還是太弱勢了,孩子的集體尚且能互相照應,一旦落單便極其危險。
中原雅治被擄走了。
他沒有去危險的地方,隻是在羊的基地門口,拿著樹枝蹲在地上寫字。
他被光明正大的,從羊的眼皮子底下搶走了。
和其他孩子不一樣,他沒有恐慌到不知所措,而是當即大喊叫人,“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