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化為螢火(1 / 2)

夏目雅治無法形容此時的心情,他有被現實打擊到的無措,有不知未來的迷茫,有無可奈何的悲傷,還有無處宣泄的,無能的憤怒。

夏目雅治把毛巾扔到了夏油傑的頭上,頭一回對自己的妖怪身份產生了如此深重的厭惡。

“不可結緣?開什麼玩笑?!”

夏目雅治的聲音有些顫抖和破腔,

“既然最終結果是看不到,那乾脆從一開始就沒見過,這算什麼,留一段美好回憶,然後念著這段過往各走各路互不乾擾嗎?!”

他的不解不忿不滿不悅無法傳遞給夏油傑,在人類聽來,四周仍然是安靜到有些寂寥的。

“雅治大人……”憶南眼神悲哀的看著他,“失去了信仰,你的妖力也變得十分薄弱,除去玄妙到不可捉摸的‘緣’,或許這也是你為什麼無法再出現在他眼前的原因……”

“信仰?”這詞被夏目雅治咬得有些重,他轉頭瞪著憶南,大妖是他此時唯一的傾訴對象,“我難道一定要靠彆人活下去嗎!我一定要繼承山神的能力成為他嗎?”

“雅治?”被毛巾兜頭砸到了夏油傑意識到了什麼,試探性的在房間裡問了一聲,

夏目雅治咬咬牙,“那我雇人來信仰總行了吧,不需要多少,隻要夠維持我在朋友麵前的身形……”

夏目雅治不想被人忽視,不想被人遺忘。

那簡直比死亡還要可怕,可怕到夏目雅治渾身的血液都冰凍住,可怕到他連想象都覺得眼前一片漆黑。

夏目雅治拿起手機想編輯文字,手卻直接從實物中穿過。

好像有一瞬空氣都被剝奪,夏目雅治以為自己沒看準位置抓錯了,又把手伸了過去。

這次他看清了,自己的手虛無的穿過了手機,

“憶南……”夏目雅治驚慌之下喚了大妖的名字,“我,我這是……”

他肉眼可見的虛弱下去,不被人看到隻是一個階段性信號而已,夏目雅治的身體正在逐漸失去實體,憶南很快聯想到了原因,

“山神……是守護山的神明,和土地神一樣,並不能離開自己誕生的地方。”

“你之前就多次對八原產生過依賴。”

“失去了強大的信仰之力…雅治!你便沒有力量在外停留了!”

憶南迅速抱起雅治,好在他們還能觸碰到彼此,“我這就帶你回八原,堅持住!”

一陣颶風穿過窗戶,夏油傑似有所感,怔怔的望向天邊,

他靠直覺感受到了……

“難道……雅治剛剛一直在嗎?”

***

憶南簡直是在拚了命的飛,夏目雅治連摟住他脖子的力氣都沒有,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寒冷,仿佛高天雪原的冷風滲入骨髓,順著每一根血管往心口灌,令他瑟瑟發抖起來。

他起初是閉著眼的,但太黑了,夜晚沒有一絲光亮,他驚嚇般睜開了眼,然後微微抬眸看著憶南的下顎,

這樣給了他勇氣,隻要還在呼吸,眼睛還能視物,他就舍不得離開。

“我會堅持住的,憶南。”

憶南急得有些惱怒,“這種時候就不要說話了。”

夏目雅治微微笑起來,“還有很多人記得我,我不至於在這裡就消失。”

“我會帶你回八原的,你的那些妖怪朋友也在等你,雅治。”

“——你的朋友不止是人類啊!”

……

迷迷糊糊間,夏目雅治睜開了眼。

他發現自己正枕在一隻目爺爺的腿上,三筱大人臥在他旁邊,一堆大大小小的妖怪也圍著他。

夏目雅治了然,他的聲音輕不可聞,“看來……我已經回來了。”

“你回家了,雅治。”一隻目爺爺摸著他的額頭,“外麵不管發生了什麼,回到家就不會受委屈了。”

他們多多少少聽到些傳言,因為他們會刻意向路過的妖怪打聽雅治的消息,雖然不太懂事情的原委,甚至不能理解人類的邏輯,但他們知道自己喜愛的孩子在某一天成為了被驅逐的一方。

他被無形的利刃相向,人類對他說:不要靠近,不要停留,你最好從此消失,最好從沒有出現過。

夏目雅治的眼眶有些發酸,他的身體已經暖和了起來,枕在一隻目爺爺的懷裡,舒適到他想要落淚,

“其實並沒有受多少委屈,我本身就不在意那些功名,不管多少人類對我的讚美我也從沒放在心上,因為我本身就沒有什麼大愛,愛意隻分給了小部分的夥伴,那小部分的夥伴就足以照亮我的世界。”

“但是……”

夏目雅治有些哽咽,“但是他們看不到我了。”

“看不到隻是開始,我慢慢的不能觸碰到他們,拍他們的肩他們也不會察覺,然後,關於妖怪的記憶也總有一天會忘記。”

“可能是一點點消失的,可能是某天早上醒來忽然被清空的。”

妖怪們靜靜聽著他的聲音,貼心的沒有打擾他,

夏目雅治抬手擋在眼前,“最讓我無法接受的是……”

“——我無法參與他們的人生。”

從踏入人類城市的那一刻,夏目雅治便被深深吸引了。

他羨慕人類的生活,羨慕他們交友作樂,羨慕他們談論前路,羨慕他們每天忙忙碌碌,他連路邊的流浪漢都羨慕,因為人類走過的地方會留下足跡,人類做的每一個決定都可能影響著他人的軌跡。

原本,也隻是羨慕而已。

但是夏目雅治感受到“成為”人類的幸福了。

那是被注視的感覺,被全心全意的珍重對待,能一起期待著計劃未來的行程,讓每一天都編上不同的數字,讓每一天不再單調到沒有意義。

因為時間在流逝,每一天都是獨一無二的,每一天過去就是失去的,夏目雅治真切的有了一種“活著”的生機感。

夏目雅治有時會想象,等五條悟和夏油傑老了,應該會一邊抱怨著他青春永駐,一邊約著他或出門釣魚,或吃甜到掉牙的蛋糕,或對著夕陽比劃不再那麼有力的拳頭。不管怎麼樣,他們的人生都有了夏目雅治的參與,他們會考慮到夏目雅治,會想念夏目雅治,可能也會永遠喜愛夏目雅治。

夏目雅治把手拿開,仰望著泛起魚肚白的天空,“我不想就這麼失去他們……一隻目爺爺,我想修好神社,招攬信徒,再次變得強大。”

強大到能夠走出八原,不被困在這小小的山裡。

***

夏目雅治不甘就這麼結束,他拿著手機給五條悟發送了短信,對方乘著夏油傑的咒靈趕來,速度快到雅治還在斟酌著編輯原因,

那麼迅速,是不是早就準備來八原了?

藍眸青年站在山林間,不知是因為六眼看出了什麼,他像是被奇異的東西吸引住一般駐足了許久。

夏目雅治站在他麵前,“我的朋友們很好奇,隻要是不討厭人類的,都過來了。”

現場圍著很多妖怪,大都躲在草葉之後觀察。

可五條悟並未聽到夏目雅治的聲音,他準確的找到夏目雅治的位置,“雅治……你在這裡嗎,你在和我說話嗎?”

果然,不隻夏油傑,五條悟也看不到他了。

夏目雅治的心情又一次跌入穀底,他打起精神來和幾個人用短信打了個招呼,而五條悟說,“你看上去比之前要淡了一點兒。”

咒力有時候會附著在實物上,但夏目雅治的身體虛化,看上去就像個透明人。

[我要招攬信徒,選擇不會被神左右的清醒家夥。]夏目雅治開門見山,[我記得有這種職業。]

“你要消失了,對嗎?”夏油傑忽然道。

夏目雅治:[彆咒我,這話太不吉利了,我隻是力量變弱了。]

世界上隻要還有一個人記得山神,神明便不會死。

“需要多少人。”五條悟也很爽快,他的眉宇壓下,顯得有些沉悶和煩躁,“多少人我都能給你找來。”

夏油傑對著空氣說,“盤星教裡的人,我也可以讓他們都信奉你。”

兩個人脈充足的家夥對他許下了承諾,努力為夏目雅治尋找信仰之力,而山上的神社被夏目雅治和他的夥伴斷斷續續的修補好,夏目雅治能感覺到自己的力量在恢複,一切看上去都在往希望中的情況發展。

但是,夏目雅治始終沒有在朋友麵前現出身形,仿佛他們之間的緣分斷了。

而更令他戰栗的是,他走不出八原。

或許記得他的人數仍然太少,或許真心的信仰並不足夠,或許他已經渡過了轉化為山神的模糊時期。

夏目雅治連出山都要費很大功夫,心臟痛得好像要裂開,每邁一步都好像沉重得馬上能跪倒在地,夏目雅治失敗了無數次,他躺在地上望著天空時,忽然就明白了救了自己的山神大人為什麼想要出去走走——

山神一輩子都困在自己的誕生之地,他救了一個孩子,將力量和身份傳遞給他,然後獲得了短暫的自由。

夏目雅治咧了咧嘴角,“算了……當是我的報恩了。”

夏目雅治沒辦法出去,五條悟和夏油傑倒是來得很勤,隔三差五就捎著夏目雅治愛吃的點心來到八原,他們兩個的交通工具都格外便利,夏油傑乘坐咒靈,而五條悟在八原留了個記號,那是夏目雅治看不懂的花紋。

“這個啊,是個咒術,隻要找準了定位,我就能隨時瞬移到這個地方。”五條悟和夏目雅治解釋,“就是沒辦法把你帶出去。”

兩個人似是怕夏目雅治寂寞,凡是有空便會來到這裡,雖然什麼都沒說,但夏目雅治知道他們的用意。

悟身為最強,有忙到無暇看望雅治的時候,夏油傑會把外出的工作全都排到一起做完,然後直接把公文連帶辦公桌搬到八原。

“乾脆我直接在這邊建立一個分部吧。”他笑著說,令人分不清這到底是真話還是玩笑。

夏目雅治會拿著他那些文件看,多是一些活動計劃書,項目資金表,看著就令人頭大。

[這種東西虧你能看得懂,我覺得得學好幾年才能精通。]他用手機和夏油傑聊天,對方無奈的抓著頭發,“我可看不懂,我全靠錢多才撐著。”

最開始的項目總是虧損的,但盤星教的金主夠多,所以那些錢看起來就好像花出去玩玩,夏油傑覺得自己像個揮霍家底的笨蛋,“你要是在的話,一定能打理得比我還好。”

夏目雅治有些無言。

他帶著惡氣劈裡啪啦打字,[我就在這,但我什麼都不會做。]

“抱歉抱歉……”夏油傑看出了這句話潛在的含義,“我並沒有其他意思。”

五條悟能看到妖怪的身形和位置,雖然不能與他們溝通,有時候也碰不到他們,但和非人類交友到底有些新鮮,所以他喜歡加入夏目雅治的篝火派對,用幾大包的大福賄賂得妖怪們拿他當寶。

“那個白毛大高個什麼時候來?”

“黑頭發來了,白頭發的怎麼沒來?”

“五條今天會給我們帶什麼好吃的?”

妖怪們掛在嘴邊的話成了這些,夏目雅治時常被他們問得哭笑不得,“你們倒是不怕他了,平常躲人類最積極的就是你們。”

這樣的日子有些平淡,但夏目雅治也體會到了一種彆樣的幸福。

——僅限於短時間內。

沒有朋友陪伴的日子,仍然會覺得一個人生活很無趣。

某一天,夏目雅治發現五條悟爽約了。

“太忙了麼?”他猜測,“但起碼發個消息說一下吧。“

雅治率先發短信詢問,對麵過了好久才回信,“……你是?“

兩個字,像是宣告著某種堅持終於破碎了。

夏目雅治緊緊盯著手機屏幕,不曾眨眼不曾呼吸,過了三秒,對麵又飛快的發來一條,“雅治!抱歉我最近太忙了……”

隻字沒提忘了你,卻處處都在說忘了你。

這隻是一種遺忘的前兆,夏目雅治深呼吸了好久,他肩膀聳動手指顫抖,最後隻回應了簡短而平靜的:[沒事。]

該做的努力都已做過,剩下的不過是順其自然。

憶南曾問他需不需要自己的幫助,大妖能在人類的腦海塑造虛假的記憶,但夏目雅治沉思了許久,對他說,“不用了……”

記得又能怎麼樣。

夏目雅治難道看不出那兩個人的痛苦嗎?

雖然他們仍然會團聚在一起,但目不能視,耳不能聽,接觸也時有時無,這樣的相處一樣磋磨著他們的神經,仿佛在和不存在的幽靈演一場虛假的戲。

他們也在忍受著和朋友分彆的痛苦。

無法為其做些什麼,爭分奪秒的在一起,卻根本不敢想象之後會發生什麼。

“赤司雅治已經離開過他們一次了,夏目雅治就好像在漫長的道彆。”

於是在預感到可能是最後一次的相遇時,夏目雅治悄悄拿過他們的手機,將裡麵自己的聯係方式和短信記錄全部刪除了。

他做這一切時沒有任何猶豫,甚至什麼也沒有想,因為一旦讓大腦開始思考,他便會抗拒眼下的行為——他在促使彆人遺忘自己。

這個認知,讓夏目雅治有一種殺死自己的錯覺。

然後……冬去春來,他們再也沒來過八原。

……

明明仍然是熟悉的在八原的時光,夏目雅治卻從未感覺有如此難熬。

他想起夥伴們說過的妖怪的死亡,然後常常自嘲的想,如果他死了——

那一定是孤獨致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