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濱,雨夜。
一家私人旅館裡,橘色的燈光透過磨砂玻璃窗透出幾抹暖色。
水漬沿著窗框的縫隙緩緩爬了進來。
桌上擺著一支鋼筆,和一堆攤開的白色稿紙。銀灰色長發的女人坐在桌前,咯啦咯啦地擺弄著一支有些老舊的左輪手木倉。
金色的子彈在她掌間流過,被一一塞進了彈巢。白皙的指尖在青黑色的金屬轉輪上摩挲了一下,隨即毫不猶豫地將之合上。
她往窗外看了一眼,一手將木倉支舉起,正對著自己的太陽穴。
嗡。被掩埋在稿紙裡的手機似乎震動了。閃爍的屏幕上顯示了一個名字。
三井一太。
女人沉默了半晌,把木倉放置到一邊,輕輕皺起眉,接聽了電話。
她先是歎了口氣。
對麵的人聽到這聲歎氣,莫名地緊張了起來:“......抱歉,明智老師。我之前睡過頭了,醒過來才發現您的郵件——什麼叫合作就此結束了?”
“結束了。就是繼續不下去了。沒有了。”女人無奈地說,似乎對不得不親口解釋這件事感到麻煩和些許的抱歉,“我寫不下去了。”
“違約金我已經打到了你帳戶上。收尾工作也已經另外拜托了熟人。你不用擔心會因為我受到什麼額外的責難。”
“......”對方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果然。”對方說,“老師依舊是老師啊。您在體貼人這點上從來沒有變過。”
“可是為什麼呢,老師。《紫陽花》的連載才到一半吧?供稿的周期您如果覺得有問題,編輯部也不是不能為您爭取——您為什麼非要放棄這部作品不可呢?”
“一太。”女人突然認真叫出了對方的名字。
“......是?”
“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一首詩。”女人淡淡地說,“‘人生如夢亦如電’。”
“......下一句呢,老師。”
“不,隻有這一句哦。”
“......老師,您是不是喝高了。”
“今天真的沒有。”女人心想自己還沒有心大到喝醉了之後再舉木倉自殺,要是手抖了那可會導致相當不妙的結局。
“明智老師。”對方忽然覺察到了什麼一樣,開口問道,“您......是想要和我說什麼嗎?”
女人愣住了:“為什麼會這麼想?”
“因為老師渾身都在散發著一股違和感啊。”對方心累中帶著一絲小心翼翼地說,“這是什麼新的謎題嗎?”
他沒有忘記,對方除了散文作品外還發表過推理作品。
“謎題......”女人緩緩咀嚼著這個詞,忽然笑了出來,“啊啊。原來是這樣啊。”
“呐,一太。我必須承認,我現在正身處於一個前所未有的大謎題裡——”她滿含興味得掃視了一眼手邊的左輪手木倉,有些含糊地說道,“沒錯,和你想的一樣,突然停止連載也是因為這個謎題。因為如果不解決它,我到目前為止所取得的成就全部都會變成沙子壘成的堡壘。”
“而這個謎題的答案,正是謎題本身。”女人的眼中流露出一絲迷茫,“因此我正在打算從自我出發,探尋一種特殊的解密方向。”
“換而言之,就是一場實驗。”
三井一太:“......”
“我明白了。明智老師。”對方說,“但請恕我不能就這麼答應您徹底停止《紫陽花》連載計劃的提議。”
“我是您的編輯,我清楚您在這部作品上傾注的心血,絕不比您的成名之作要少。您如果在這裡止步,對您,對我們,對讀者,都是巨大到令人難以接受的損失。”
“......我們願意等待。”
女人一時有些說不出話來。半晌笑出了聲,說:“......你這樣的態度,還是相當出人意料啊。”
雖然她勉強算是出版社最新的搖錢樹之一,但這樣做還是過了。
“泉明智老師。”對方隻留下了最後一句話,“您值得這一切。”
“現在就請您毫無後顧之憂地,去履行您的期待吧。”
接著就自說自話地掛斷了。
女人:“......呀咧呀咧。”
真想知道,她那個人到中年還天真爛漫甚至保持著熱血的編輯、得知她現在正打算做的事是自殺時的表情。
......那一定很有趣。
啊。完了。女人捂了捂臉,認命地將填充好彈藥的手木倉扔到了一邊。
她之所以選擇左輪這種老古董,除了身為作家那點矯情的儀式感之外,也有考慮這東西不容易炸膛也不容易走火的因素在。
她深邃的黑色雙瞳掃視過桌上淩亂的稿紙,顯得尤其漠然。
......今天又是自殺失敗的一天呢。
2、
女人的本名叫做雨宮泉。一個念起來毫無氣勢甚至有些拗口、讓人讀過一遍後就下意識地不希望再讀一遍的名字。
因此她惡作劇一般地為自己取了個更難念的筆名......泉明智。
而這個名字隨著她的成名作《靜水深逝》發表,一度在大小文學雜誌的各種專欄屠了版。
這是個缺乏文學的時代,卻不是個缺乏作家的時代。“泉明智”能從一個一文不名的筆者到廣受讚譽的大家,靠的就是她高超到詭異的才華——她眼中的世界,和人們所熟知的世界完全不同,讀來有種令人渾身戰栗的魔力。
當然,也有人抨擊她劍走偏鋒的行文風格。因此,最近正在連載的《紫陽花》是繼推理短篇《風車》之後徹底的轉型之作,噱頭十足。
然而她寫不下去了。
她原本時常挑選一個海邊的咖啡廳坐著,寫作或者完成她的論文——她還是個院生在讀的小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