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隻野獸在狹窄的手術室裡跳起了性命攸關的舞蹈,喬晝的手術刀對上文森特指縫間的刀片,工業化打造出來的金屬器具在切割人體時具有無與倫比的優勢,火花劈閃在刀鋒之上,時不時照亮兩雙同樣凶狠的眼睛。
作為戰場的手術室卷起了鏗鏘的風暴,刀鋒相撞的聲音連綿不絕如驟雨傾盆,手術刀與刀片很快豁了口,轉而被它們的主人握在手裡的替代品是從手術床和其他地方拆下來的鋼管、鐵片,兩個男人碰撞撕咬在一起,漆黑的房間裡他們的身影就像是魔鬼在狂歡。
喬晝的殺人技術全都得益於木偶複製的文森特,因此他們兩人的動作就像是雙胞胎一樣,承襲自傳統日耳曼貴族的劍術輕靈飄逸,很好地繼承了日耳曼人多刺客的民族特性,每一招都防不勝防。
而就算是一模一樣地複製了文森特的劍術,喬晝也在慢慢地落於下風,他沒有文森特那樣的熟練度,也未能達到百分百的完美複製,能扛到現在已經是他過人的天賦和領悟力在發揮作用,再打下去,他很快就會被文森特割掉腦袋。
木偶緊緊地抓著喬晝領口的蕾絲邊,用最快的語速將它知道的一切有關文森特的事情傾倒出來,試圖給喬晝增加砝碼——無論如何,至少要將最重要的那件事說出來——但它的聲音很快被疾風暴雨般的金屬撞擊聲蓋過了,喬晝的臉頰繃緊如寒冰,低聲命令它:“藏好!”
木偶本能地聽從了他的命令,哧溜一下滑進了他領口,將自己藏得嚴嚴實實。
在魔鬼的貼麵舞中,喬晝踩著手術床旋身撲出,與文森特再次撞到了一起。
黑發黑眼的男醫生麵色沉沉,隔著充作長劍的鋼管死死凝視麵前這張他太過熟悉的臉。
過於激烈的打鬥中,被整整齊齊束住的銀灰色長發有些淩亂,月光般落在喬晝肩頭,文森特眼裡燃燒起蓬勃的怒火,連嗓音都因極致的憤怒而喑啞:“懦夫……你竟不敢用真實麵目來麵對我?”
喬晝笑起來,他不能避而不答,那樣會使文森特更加狂暴,倒不如……一個惡劣的想法湧上腦海,喬晝刻意溫柔地問:“真是令我失望啊親愛的文森特,你難道沒有認出我?這個世上隻有你不應當這樣指責我。”
文森特眼裡滑過一絲驚詫,喬晝趁熱打鐵:“在這世上,我便是你,你就是我,我們有著一樣的容貌一樣的過去,你怎可對我說出這樣刺耳的話?”
躲在喬晝衣服裡的木偶:???
這個人類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文森特也被喬晝驚世駭俗的發言震驚了,憤怒的表情有了片刻的中斷:“你在說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喬晝朝他微笑,用屬於文森特的那張臉:“這麼明顯的證據,你還不相信嗎?我們共用一張臉,有著一樣的劍術,你讓我誕生,又否定我的存在,真是令人傷心啊。”
文森特冷笑:“巧言令色,我何時令你誕生?”
“在你最痛苦的時候,”喬晝毫不猶豫地接口,“你用最惡毒的話語詛咒命運和人性,你渴望報複那些人,甚至願意握住魔鬼腐臭流膿的手,願意被他帶到硫磺燒灼的地獄裡去,隻要能獲得複仇的力量——”
隨著他的話語,文森特的表情有一瞬間的猙獰:“住口!”
“——所以我來了。”
舒緩矜貴的聲音與他的嗬斥一同響起。
在他們對話時,仍未停下刺向對方的手,直到此刻,文森特驀地後退了一步,與喬晝隔著一張手術床對視。
他的眼神冷的可怕,看著喬晝的身體,像是刀刃一寸寸剖開肌理皮膚,要看清楚裡麵到底是什麼東西。
“你為我而來,卻要殺我?”
文森特冷冷地質問。
喬晝抿著嘴朝他靦腆地笑,還是那副坦然溫柔的模樣:“你很痛苦,而死亡能給予你永恒的安寧。”
木偶:???
聽聽,聽聽這話,是正常人能接受的嗎!
……真不巧,文森特還真就不是什麼正常人。
這個三觀扭曲的回答竟然令他微微舒緩了神色,似乎全然不覺得“愛你就要殺了你”這個道理有哪裡不對。
“那你之前為什麼不在?”
喬晝反問:“你又怎麼知道我不在?”
他信口胡說:“我呼喚你而你充耳不聞,我握住你的手你卻沒有感覺,我站在你麵前你卻看不見我……”
矢車菊藍的眼裡清晰地浮現出了悲憫:“死亡蒙蔽了你的心嗎,我的文森特?”
與他麵對麵的華夏醫生瞳孔一縮,死在久遠年月前的靈魂終於從蒙昧的夢境裡醒來,向現實投來一瞥:“……你看見了什麼?”
喬晝大腦從未轉得這麼快,他察覺到這個問題至關重要,在無法用武力打敗文森特的現在,他隻能想辦法挖掘出文森特的過往,達到完美複製以與文森特對抗,而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顯然決定了文森特能不能相信他臨時瞎編的這一通胡話。
騙人已經很難了,騙聰明的瘋子更難,尤其是喬晝還要騙這個聰明的瘋子相信自己精神分裂——或是被魔鬼眷顧了,不管怎麼聽都可行性很低。
開弓沒有回頭箭,喬晝在文森特的注視下,將《三號大樓》裡與文森特有關的一切和木偶說的故事揉碎了重組,思緒瘋狂跳躍,麵上卻神情冷靜平和地反問:“我看見的正是你看見的,你問的是什麼呢?”
文森特看著他,冷不丁問:“所以你也和我一起死去了?”
喬晝決心賭一把,於是他拋出了一個更瘋狂的話題,用詠唱歌劇似的語調卷起風浪:“不是死去——不是死去!文森特——”
銀灰色長發的青年哀歎著,語氣委婉,用最溫和的聲音去勾起那段血淋淋的往事:“我們被吃掉了呀,文森特。”
他剝下戴在左手上的手套,那下麵並不是骨肉勻停的貴族青年的手,而是一段白森森的骨骼,便是在暗沉沉的室內也能看清泛著瑩潤微光的白骨。
——我們被吃掉了呀,文森特。
這個聲音如魔鬼的低語,轟然推開了文森特記憶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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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場戰爭打破了延續數百年的貴族至上製度,不少貴族作為指揮官死在戰場上,還有不少僥幸活下來的貴族後裔喪失了幾乎所有財富,不得不和中產階級以及商人通婚,以獲得維持體麵所需的龐大開支。
洛林家族世代與各國王室通婚,自然不至於敗落到這種境地,但戰爭也讓貴族子弟們看到了更多的可能性,產生的“叛逆者”越來越多,文森特作為洛林公爵的次子,並不具備繼承爵位的資格,他也無意與兄長爭奪這些名譽,於是索性借著這場引起了巨大階級動蕩的戰爭做出了一個決定。
原定與維薩大公長女聯姻的文森特少爺當眾宣布脫離洛林家族,因為他要“將自己的一生奉獻給救助人類生命的偉大事業”,而這一目標被所有家族成員反對,他們一致認為以文森特的天賦,他大可以去做一名鋼琴家、大學教授,甚至是藝術家,而不是“在臟兮兮的血腥布料和臭烘烘藥水味裡與不知來曆的平民廝混”。
這件事在上流社會引起了軒然大波,洛林公爵夫人氣得犯了頭痛病,而被家族寵愛的小少爺早就偷偷跟著導師跑到了外省行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