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千人的軍隊卷著旗幟, 在風雨裡與泡爛了的泥坑搏鬥著,緩慢艱難地蜿蜒前行,沒有特殊加工過的山路本來就難走, 更不用說雨天路滑,乳白色的雨霧幾乎遮蔽了視線所能及的一切東西, 聽不見長官的呼喊喝令, 隻能死死盯著前麵那個人的背影麻木地跟著走。
在這樣連人都要畏懼的狂風暴雨中, 一隻雪白的鴿子如閃電般穿透了風雨一頭掉在隊伍前方, 兩匹馬拉著的車輦停下,很快有人抓起這隻鴿子,辨認出了它翅膀末端的紋路,將它遞進了溫暖的車廂中。
車廂裡隻點著一盞煤油燈,玻璃燈罩圈住了這點橘色的火光,小小的可憐生靈下意識地靠近了這點熱度, 舒展著翅膀用紅紅的喙梳理淩亂潮濕的羽毛。
坐在煤油燈邊的男人披散著烏黑卷曲的長發,肩頭一件烏沉沉的鬥篷一路拖曳到了地麵上,深藍色的眼睛困倦地半闔著,他看起來無害得像是一隻打盹兒的大綿羊, 見到這隻眼熟的鴿子,他挑起了一邊眉毛,困倦的神情如水洗般從他臉上消失。
鴿子右腿上綁著一隻半個指節長的小圓管,斯圖亞特家族的大家長輕柔快速地用特定手法旋轉了兩次,抽出裡麵一張折了兩折的紙條, 神情有短暫的空白, 旋即就是扭曲的暴怒。
“狂妄自大的悖逆者!愚蠢的狂徒!該下地獄流膿的惡臭混球!他怎麼敢背著我——”
守護在馬車邊上的騎士們隱約似乎聽見了車廂裡傳來憤怒的咆哮,夾雜著某個絕對顯貴之人的頭銜,但是噪雜的大雨遮蔽了大部分的聲音, 讓他們不能確定自己是否聽見了那些充滿詛咒的語句。
不過很快,車廂裡就傳來了動靜。
他們誓死效忠的主人從裡麵探出半個身體,臉色陰鬱地朝自己的騎士長發令:“把我的馬牽來!撥出三十人跟我回倫敦,其他人加快速度行軍。”
騎士長想勸阻這個危險的行為,在這樣的暴雨天氣策馬狂奔是很容易摔斷脖子的,但是有著北高盧暴君之稱的執政官冷冷地注視著他,讓他不得不咽下了後麵的話:“是,公爵大人。”
威廉·斯圖亞特粗暴地推開了想幫助自己的侍從,翻身上馬,暴雨瞬間就將他從裡到外澆了個透濕,執政官撥轉了馬頭,從那雙藍色的眼睛裡散發出了冷酷猙獰的可怖神采,連跟隨他最久的騎士長都被這個眼神給嚇壞了。
“公爵閣下……”
騎士長試圖說點什麼平息他滾沸的怒火,卻被毫不留情地打斷了。
“那頭自以為是的鬣狗背棄了和我的盟約,他最好祈禱國王陛下沒有死在他手裡,否則我會把他吊在威斯敏斯特宮的塔樓上,讓他在那裡風乾成一掛臘腸。”
話音未落,一人一馬便如離弦之箭而去,他身後的三十名騎士麵麵相覷兩秒,都從彼此眼裡看見了某種震驚的神色,國王陛下被誰謀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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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前
威斯敏斯特宮水晶廳
羅勒和迷迭香、紫蘇葉、肉蔻等組成的香料冰激淩盛放在一個巨大的銀盤裡端了上來,雪白的奶油上冒著令人舒適的寒氣,磨碎了的堅果顆粒灑在雪山似的冰激淩上,煞是可愛。
站在賓客們身邊的侍從用大大的淺口銀勺舀起冰激淩放在銀杯裡,端給這些紳士淑女們,而國王理所當然地擁有了第一勺的品嘗權。
坐在國王左手邊的王弟約克公爵獲得了第二勺冰激淩,年幼的孩子都喜歡這種冰冰涼涼的甜品,更彆說上麵還不惜成本地澆透了厚厚的蜂蜜,足以讓任何一個挑剔的人心滿意足。
格羅斯特公爵並沒有出席今天的王宮晚宴,這是一個意味深長的訊號,貴族們互相用眼神私下交流,而獲得了為國王獻菜特權的大臣們則昂首挺胸地命令侍從端上他們精心挑選的奇珍。
一隻肚子裡塞了鴨蛋、鵪鶉、火雞、豌豆的天鵝,足足有半個人那麼長的火腿,滾圓油汪的烤乳豬,還有用鑽石點綴的中看不中吃的蒸魚……
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東西被送到國王麵前,有些國王隻是嘗了一口就命令分給下麵的賓客,有些則放在了國王和王弟麵前——當然,是體積比較小的那些。
而最後一個上來的坎特伯雷大主教,他送上來一盤巨大的點綴著各色漿果的烤羊羔,小羊羔肚子裡塞滿了各種配菜,邊緣是香酥滴油的焦黃色,內部則是柔嫩的淡粉,滾燙的油脂配上香料的味道,令國王都忍不住多看了它幾眼。
這一看,他的表情就微微凝固了一下,不過很快就變得毫無異常。
那些層層疊疊的漿果中,有一大半是黑紫色的滾圓果實,正散發著被高溫和油脂燙熟了的甜膩香氣。
醋栗。
國王神情溫和地用銀刀切下一條羊羔肉放在盤子裡,額外用勺子舀了上方一大勺配菜和漿果,快速吃完了,對坎特伯雷大主教點點頭,得到了對方一個感激的表情。
但是沒等國王舉起酒杯對賓客們說話,門外又走進來了一個托著銀盤的侍從,他體型高大健壯,手臂肌肉賁張,比其他人都高上半個頭,與其說是侍從,不如說是訓練有素的騎士。
“我記得坎特伯雷大主教是最後一個?”小國王放下酒杯,問站在他身邊的艾登。
“是的,陛下,我的確安排了大主教在最後一個……”艾登顯然也對這最後一個侍從感到莫名。
“卑下代我仁慈高尚的主人,香尊敬偉大的國王陛下愛德華五世敬奉奇珍!”
來人站在國王不遠處,彎腰大聲道。
賓客們都回過頭看他,眼神驚奇,這是誰家的侍從,為什麼他的主人沒有來到現場?
但是有些記憶力優秀的,已經回想起了這個人的身份,表情變得古怪起來。
“你的主人是誰?”小國王問。
“我的主人,是先王愛德華四世親封護國公,王座的捍衛者,英勇的倫敦守衛者,格羅斯特公爵閣下!”
全場都陷入了短暫奇特的沉默,最後由坐在上首的國王打破了這個僵局,抬手示意那名侍從上前來。
當他走近時,他體型帶來的壓迫感令艾登不由自主地往國王麵前擋了擋,警惕地看著對方的一舉一動。
而那名侍從壓根不在乎艾登的防備,他端著——或者說是用兩隻健碩的手臂扛著——這個近一米寬的銀盤,走到國王麵前一段距離,將其放置在高腳方桌上,然後一把掀開了上麵的鍍銀銅蓋。
餐桌上頓時一陣騷亂,嬌柔的貴夫人們尖叫起來,有幾個甚至當場暈厥了過去,被身邊的男士們扶著退下了餐桌,而男性們的臉色也不好看起來。
那隻巨大的銀盤上赫然放置著一隻皮毛柔順美麗的小鹿,四肢蜷曲壓在絨毛雪白的腹下,花朵似的斑點在棕黃色的背上如星星分布,長長的睫毛耷拉著,稚幼的額頭上還沒有生出樹杈似的漂亮鹿角,一道血腥恐怖的傷口拉開了它的大半個喉嚨,斷絕了這個美麗生靈的性命,暗紅的血還冒著熱氣順著傷口往外流,浸濕了小鹿腹部雪白的絨毛。
濃鬱的血腥氣充滿了整個水晶廳,就是神經強大的人也忍不住露出了異樣的神色。
那名侍從昂首挺胸大聲介紹:“這是我的主人親自為國王陛下狩獵的鹿,他命令我必須在鹿血乾涸前將其獻給偉大的國王陛下,請您飲用第一杯象征著勇氣和智慧的鹿血。”
說著,他從邊上一名侍從的托盤裡拿過一隻空的水晶杯,粗暴地抓起小鹿的脖頸,將杯子湊到那道恐怖猙獰的傷口邊,接了大半杯猩紅的血液,恭恭敬敬地遞給小國王。
國王和約克公爵的表情都冷了下來,鹿血象征著勇氣的說法自古就有,第一杯鹿血敬獻給國王也沒有問題,但是一般人們獵鹿都會獵取成年雄鹿,這樣的鹿才被認為是最好的,尤其是現在國王尚且年少,幼鹿
包含的惡意實在過於狠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