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坐在包覆著鉤花綢緞的軟椅上, 神情冰冷地看著周圍來來去去的人,他原本圓潤的臉頰已經消瘦了不少,眼窩裡一對淡綠色的眼珠像是燒著輝光的翡翠, 金發遮住了耳朵和側臉,就像是一尊雕刻技法拙劣的人像, 被安放在華麗的床榻邊。
來往的侍女們偶爾會偷偷看一眼這位年幼的約克公爵, 她們平日裡都是在花房和起居室乾活的低級女傭, 如果按照往常的生活軌跡, 她們原本一輩子都不可能這麼靠近王弟,更彆說為他提供服務。
但是在國王陛下驟然中毒倒下後,護國公格羅斯特公爵借助高等法院和教會的力量,快速掌握了宮廷內外,還要將昏迷不醒的國王陛下和約克公爵一起送進倫敦塔,國王總管艾登以護衛國王不力的罪名被抓捕, 貼身侍女們都被遣散,他們遷居倫敦塔所能帶的物品都由這些隨意調來的低級女傭來收拾整理。
女傭們一邊笨手笨腳地收拾著東西,一邊對麵前這些精致華美的衣物器皿發出低低的感歎,還會聚攏在一起說悄悄話, 看看彆人收拾出了什麼好東西,這在往日是不可想象的逾矩,可是現在也沒有人來教導她們、斥責她們。
一名笨手笨腳的女傭將手裡的長頸圓肚瓷器掉到了地上,幸好地上鋪了一層厚厚的羊毛毯子,才免去了那件珍寶支離破碎的命運。
理查眼珠子轉了半圈, 冷冷瞥了這名女傭一眼, 那件瓷器並不在國王二人遷居倫敦塔所應帶的必需品內,顯然是女傭對它感到好奇於是擅自拿起來把玩了。
女傭急急忙忙將花瓶抱起來放回架子上,用手掌抹去上麵沾到的灰塵, 同時用餘光觀察大床前的約克公爵。
這樣的視線頻頻出現,她們像是觀賞馬戲團裡的猴子一樣從上到下仔細打量約克公爵的每個細小舉動,品嘗著他每一絲細微表情,嚼碎了之後心滿意足地咽進肚子裡,理查被看得有些麻木,已經懶得再去理會了。
而且他也知道,其實比起看他,這些女傭更想看的應該是躺在床上的國王陛下。
好在她們對於國王還是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敬畏,被理查厲聲嗬斥了一次後,就沒有人再敢借著乾活的名義偷偷走過來伸長脖子窺視床帳中的國王。
王弟垂下眼睛,搓了搓握在掌心裡的那隻骨節分明的手,小心翼翼地用雙手捂住它,往上麵吹了口熱氣,試圖讓它暖和起來。
躺在絲綢和羊毛間的小國王雙目緊閉,就像是一張褪了色的白紙,淺紅的嘴唇泛著青白,淡金色的頭發失去了光澤,理查儘力將它們整理過了,但還是會顯出一種頹唐的病態,國王本就瘦削的臉頰被消磨得隻剩下了一層薄薄的皮肉,但他遺傳自王太後的基因還是讓他在枯敗中留存著令人向往的美。
——他像是修道院壁畫上為人們殉難而死的聖子,燭火為他鍍上了一層鎏金的聖膏。
隔著一層裝飾華麗的窗戶,約克公爵能聽見隔壁房間裡日夜不斷誦念著經文的修士的聲音,大量的乳香和沒藥被投入爐子,昂貴的香料撒發出溫暖的香氣,將人包裹在濃鬱的香霧裡,但是這種嗡嗡的聲音和香氣隻讓理查感到憤怒。
為國王治療的宮廷禦醫們在第一天晚上後就被撤走了,取而代之的是等待在隔壁的修士們,格羅斯特公爵美其名曰“用主的力量喚醒國王陛下”,但理查清楚得很,這些修士就是等待在這裡為了替國王做臨終禱告的,而乳香和沒藥都是臨終禱告時不可或缺的神聖香料。
不,甚至可能連臨終禱告都不會有,因為國王一直昏迷至今。
……假如國王能醒來,或許他們還有彆的方法可以用,比如指認此次陰謀正是坎特伯雷大主教和格羅斯特公爵勾結為了謀害國王設下的,而有著國王背書的洛倫佐就能奪回威斯敏斯特宮,等威廉·斯圖亞特回來,他們未必不能成功反擊。
畢竟謀害國王的罪名是無論用什麼借口和理由都無法脫罪的,哪怕是權勢滔天的護國公,也必須為此伏法。
前提是國王還能醒來,否則這就是一次手段出格些的王位爭奪戰,沒有人會去替墳墓裡的人喊冤。
可是被顛茄暗算的人,有多大概率能夠醒來呢?
理查深吸了一口氣,將額頭貼上了那隻冰冷的手,在心中再一次默念禱詞,如果此刻國王能安然無恙地站在他麵前,他願意為此竭儘所能……
等等。
約克公爵霍然睜開了眼睛,整個人像是觸電了一樣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淺綠色的雙眼裡有狂喜的火光一閃而過。
國王,安然無恙的國王……
他的國王陛下,現在本就安然無恙地居住在約克郡的桑代克城堡,那座城堡是他們的母親的嫁妝,已經荒廢了很多年,不會有人知道其中住著什麼人,更沒有人知道本應在倫敦威斯敏斯特宮的國王陛下會出現在那裡,而隻要愛德華回來……
他就能拿回屬於他的一切,成為毋庸置疑的君王,徹徹底底、正大光明地為之前他們所經受的一切複仇!
理查的手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有那麼一下他用力地握緊了掌心那隻冰冷的手,用力得像是要捏碎對方的骨骼,但是下一秒他就如觸碰到了滾燙的烙鐵般,猛地鬆開了雙手。
女傭們好奇地在不遠處觀察約克公爵,她們發現公爵突然變得有些奇怪,他彎下了腰,將臉深深埋進了手臂裡,像是在……
“是在哭吧?”一名女傭把衣櫃裡的一件罩袍放進箱子,和身邊的女伴交頭接耳。
“肯定是,畢竟隻有十歲,聽說國王陛下這次挺不過去了,你沒看見隔壁的修士都已經準備好了聖膏嗎?”女伴煞有介事地點頭,“公爵隻有十歲呢,和我的弟弟一樣大。”
她用含著同情的眼神看著那個瘦小的背影,一邊的女傭嗤笑了一聲:“你的弟弟能和公爵殿下相比嗎?看看這些漂亮的衣服,老天啊,上麵可都是貨真價實的珍珠寶石!我要是能有這麼一件衣服……不,隻要一條帶著鑽石的花邊,就夠我快活一年的了!”
女傭們互相竊竊著又笑起來,將注意力都轉移到了手裡的好東西上。
理查的呼吸渾濁粗礪,他動了動乾渴的喉嚨,湊近了床上那張他十分熟悉的麵容,第一次前所未有的認真視線觀察它,像是要透過這張臉看見隱匿在下麵的另一副秀美麵容。
女傭們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隻收拾出了七個箱子,這就是國王和公爵將要帶入倫敦塔的所有東西,有人為理查端來了清水和麵包以及一塊烤得酥脆的羊羔腿肉作為晚餐,可是理查一點食欲也沒有。
他為自己的想法本能地感到可恥,但又抑製不住地去思考這個方案的可實施性。
這本來就是一個交易,他想,從一開始就是,他付出了聖路易王冠還有自己的裹屍布,換取這個陌生人幫助他複仇、保護王兄。
既然是交易,有風險就是一定的,對方自己也清楚這件事,不然不會獅子大開口要了這麼多東西,而現在就是一個完成交易的好機會,隻是沒有根據對方的計劃進行而已,這也沒什麼奇怪的,人算不如天算就是這樣。
隻要王兄回來,就能借助斯圖亞特的力量給格羅斯特和坎特伯雷定下謀逆的罪名,狼子野心的謀逆者會死,在這麼久的緩慢崩毀下,這個荒唐無稽的世界也將失去最後的重啟自救時間。
一切都是這麼完美。
但是他要怎麼做到將遠在約克郡的王兄接回來,又該怎麼藏匿起床上的這樣一個大活人?
屬於王室的流著陰謀和毒藥的血液已經將答案塞進了理查的腦袋,他緊緊地交握雙手,儘力擯棄這個可怕的想法。
他不是什麼良善不知事的孩童,但是讓他親手殺掉麵前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