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站著一個嬌小纖細的女人, 身上穿著層層疊疊的華麗唐衣,長發蜿蜒如溪流,一雙脈脈含情的眼睛黑白分明, 而除此之外,在白皙平滑的肌膚上, 裂開了一條條黑洞洞的縫隙, 一張張豐盈紅唇從中生出, 帶著鋒利尖齒的嘴巴張大了, 齊齊發出尖銳淒厲的嚎哭。
這場麵實在令人頭皮發麻,不過安倍晴明對此接受良好,他甚至身體微微前傾打量了一下女人的麵貌,恍然大悟般地點了點頭。
蘭因飄到他身邊,入殮師見多了各種死相慘烈的屍首,當然也不會因為這一點陣仗就被嚇到, 比起晴明,熟悉人體骨骼麵貌肌肉等走向的入殮師隻是一眼就發覺了異常,下意識地回頭去看牆邊那個還在瑟瑟發抖的花魁早櫻。
——儘管隻是驚鴻一瞥,他也能確定, 門前這位不速之客有著和早櫻一模一樣的麵容。
“苦啊……苦啊……”
密密麻麻的嘴張開了,發出悠長的歎息,每一張嘴都開始自顧自地說起話來。
“又有年輕的女孩子到來了,停留在我身上的目光越來越少了啊……”
“好害怕、好害怕,從此就要在這裡生活了嗎, 姐姐們的衣服和首飾都十分美麗, 或許以後我也會擁有,但還是好害怕啊!好害怕啊!”
“怨恨呀,嫉妒呀, 一輩子作為陪襯的人生……”
“再美麗也是一時的朝露,何時會被遺棄到張店,成為坐在木欄裡供人取笑玩樂的遊女呢,這樣的生命真是悲慘啊……”
“被埋葬啦,長長的水溝,三棵垂柳和星星呀,籠中鳥能飛到哪裡去呢?”
這些嘴裡發出了聲線不同的女音,從稚嫩尖細的小女孩,到柔婉哀媚的盛年女性,還有沙啞粗糙的老婦低語和少女獨有的輕快,她們七嘴八舌地說著不同的話,嘈嘈切切彙聚成難以分辨的河流,與早櫻如出一轍的美人麵容上一雙眼睛彎起,左眼含羞帶笑,右眼垂淚怨毒。
安倍晴明一合蝙蝠扇,發出清脆的聲響,突兀的短音打斷了嘴巴們的訴說,來人一動不動地站立在那裡,連發絲都沒有動一下,唯獨那雙情緒分裂的怪異眼珠轉動了兩圈,直勾勾地看了過來。
在看見安倍晴明的一瞬間,所有嘴巴都緊緊地閉上了,反應最慢的一張嘴咕噥道:“是客人嗎?多麼年輕俊美的男子啊……”
這張嘴發出的聲音是屬於年邁老婦的。
安倍晴明不慌不忙地朝她頷首微笑,腳下動作卻不慢,一閃身就離開了正對門的位置到了蘭因身旁。
“是從人心中催生出來的百齒鬼,常在女子的夢境中遊蕩,以怨恨、恐懼等負麵情緒為食,祇園裡各種悲慘之事繁多,是最適合百齒鬼的樂園。”
“那它這幅樣貌是怎麼回事?”
安倍晴明不吝於為人答疑:“百齒鬼啊,是一種可悲又貪婪的東西,它們隻能生存在夢境裡,一旦無法從夢裡獲取負麵情緒就會逐漸衰弱消失,為了永遠地存在,它們會選擇一個宿主,努力吞食她的情緒、變化成她的樣貌,最終變得和宿主一模一樣,然後在現實裡替代宿主。”
“雖然危害很大,但是因為是在夢境中才能存在的鬼,現實中是不存在它的痕跡的,再高明的陰陽師也不可能在現實抓到它,我也是第一次見到實物呢。”
說著,他略顯感歎地打量這個和早櫻麵容相同的百齒鬼:“已經到最後地步了啊,再晚一點,等這些口齒都融合了,早櫻也要被替代了吧。”
百齒鬼見晴明讓開了道路,就不再看他,又笑又哭的眼睛望向牆邊瑟縮的早櫻,數不清的嘴巴張開了,露出牙齒和舌頭,開始發出令人恐懼的哭嚎和不停歇的怨毒話語。
“這就是它催生負麵情緒的方法?”
蘭因被這聲音吵得心煩意亂。
“是哦,它們說的話就是被吞吃掉的來自祇園其他女性的情緒,這麼多的怨恨、嫉妒和恐懼,足夠讓正常人發狂了。”
安倍晴明輕聲說著,舉起扇子在虛空中劃下了五芒星的輪廓,淡金色的桔梗印在扇子前端發出微弱的光芒,陰陽師從袖子裡掏出一張黃色的符紙,往桔梗印中一貼,紅潤的嘴唇翕動,伴隨著低而快速的咒言,桔梗印如利箭疾射而去,當頭把百齒鬼罩在了中間,那張符咒見風就漲,如有靈智般繞著百齒鬼纏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把它從頭到腳嚴嚴實實滿滿當當地包裹得一絲縫隙都不露,就在晴明的一個響指中縮小成了半尺長的一根東西。
當啷,那一根百齒鬼掉到了地上,滾了兩圈後不動了。
陰陽師走過去,彎腰撿起這根百齒鬼塞進袖子裡,早櫻還縮在那裡瑟瑟發抖,被恐懼完全占據了的女孩絲毫沒有意識到外界發生了什麼。
“唔……”安倍晴明摸著下巴想了想,手中忽然出現了那件方才來時穿的和服。
“你覺得哪裡的風景最好看?”他抖開和服,歪著頭問蘭因。
和服上的圖案繁複綺麗,從富士雪景到江戶春櫻,乃至天穹雲鶴都有,篇幅最大的就是海洋,於是蘭因抬手指了指衣服下端綿延成片的翻湧海水。
安倍晴明點點頭,將和服托舉在手裡,蝙蝠扇朝著衣擺的海浪輕輕一扇、一扇、又一扇。
奇異的事情發生了,在衣料上的圖案漸漸變得立體起來,像是要脫出布料的束縛,而隨著安倍晴明扇扇子的動作加快,不知是哪一簇雪白深藍的浪花首先掙脫了布料,帶著鹹腥氣味的海水湧入了這間房間,四周的牆壁像蠟燭般融化了,深褐色的礁石林立,銀色的鱒魚卷著海浪起伏,沙灘上滿是擱淺的魚和形態各異的貝殼,遼闊的天空鋪展開來,幾隻羽毛雪白的飛鳥擦著浪尖飛過。
這景色浩瀚又壯美,海天一色之間,粼粼波浪起伏,蜷縮在角落的早櫻感覺周圍的光線變得柔和溫暖,那種冷森的恐怖和尖銳哭嚎不知何時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悠長的鳥鳴和海浪的聲音。
鳥鳴?這裡哪來的鳥鳴呢?還有海浪?
她戰戰兢兢地抬起頭,隨即就瞪大了眼睛。
好美的風景啊,這是……海?
臨走前贈送了早櫻一場美夢的安倍晴明拉著蘭因回歸了身|軀,兩對坐在茶屋喝完了半壺茶,才悠閒地回歸土禦門安倍宅邸——當然,回到自己身|體裡後,安倍晴明還是那個華麗美豔的藝伎妝扮。
作為代步工具的朧車一路上都有些心神不寧,車前那張巨大的女人臉時不時想著偷偷回頭瞧一眼,這讓安倍晴明無奈又無語。
好在蘭因最終良心發現,替他卸掉了那些複雜的妝容,被挽成高髻的頭發和沉重的首飾都拆了放在一邊,披著頭發顯得不是很雅觀的陰陽師對此毫不在意,把衣擺隨意一撩,盤腿坐在蘭因麵前,任由他在自己臉上搗鼓。
“蘭君的手法很熟練誒。”安倍晴明半闔著眼睛仿佛隨口一說,將臉湊近蘭因觀察他的表情。
蘭因因為他突如其來的靠近而顯得有些尷尬,往後仰了仰頭,眼神不自在地動了動:“嗯……我的職業是入殮師,替亡者妝點遺容的。”
“唔……”陰陽師眯起眼睛笑起來,“那真是了不起的職業,還兼職處理鬼魂和活人的事情嗎?”
不等蘭因表現出驚訝,安倍晴明就朝他眨眨眼:“因為蘭君身上的靈力真的很強大,靠近之後能感覺到,運行方式是自成體係的。”
蘭因推開他的臉,點頭:“猜對了,業務範圍沒有你的廣,好像對妖怪無效。”
說這話時,他想起的是那盞半失效狀態的問陰燈。
安倍晴明摸了摸下巴:“是嗎?”
他們回到土禦門已是後半夜,為了趕朝會,安倍晴明沒休息多久就再次出門往大內裡走,這回他可不能使用朧車作弊了,隻能老老實實地兩條腿趕路,不過按照蘭因對他的了解,這家夥想偷懶的話方法多得很,大不了用個障眼法縮地成寸,不過安倍晴明對此不置可否:“陰陽寮有些人麻煩得很,被抓到用術法進宮的話,會被責怪是不尊敬天皇陛下。”
他這一去就去了一個上午,回來後表情有些古怪,像是遇到了什麼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坐在廊下思考了好一會兒,才慢吞吞地起身去敲了敲蘭因的門。
入殮師正盤腿坐在房間裡看那棵盛開了一半的梅花樹,這間房的結構也十分怪異,中間竟然挖了個數尺見方的土坑沒有鋪地板和榻榻米,那棵梅樹種在裡頭妥帖至極,據蝴蝶說,這個坑原本是用來安置喜歡陰涼的草木妖怪的。
“晴明。”
入殮師在他一走過來時就察覺到了動靜,叫一聲名字表示自己知道來人是誰,而後用沉默詢問來意。
安倍晴明忽然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竟然能搞懂這些不同的沉默的意義了,不由得搖了搖頭,手裡轉著那把蝙蝠扇:“嗯……早上覲見的時候,我彙報了祇園的事情,天皇對你非常好奇,想要見你一麵。”
安倍晴明其實也挺煩陰陽寮動不動就把大小事務都推給自己的行為,於是在向陰陽頭彙報事情結果的時候綿裡藏針地懟了他幾句,而一向脾氣怪異的陰陽頭這次竟對晴明的話視若無睹,反而提起了居住在晴明家裡的蘭因。
土禦門安倍宅邸住進了一個陌生青年,這是京都裡稍微打聽一下就能知道的事情,京都的貴族們個個閒著沒事乾,一天到晚就以這些無聊的八卦打發時間,和那些四處傳播流言的小雜妖們差不了多少。
天皇不知怎麼的突然對蘭因起了興趣,聽聞蘭因也參加了祇園一事後,就提出要見見他,想知道“能和晴明成為好友的唐國人是什麼樣子的”。
……他難道是什麼猴子嗎?送上門供人參觀的那種?
蘭因臉上寫滿了這種無聲的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