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代征夷大將軍九條文真繼任九條家督已經六年, 上一代當主九條光真老來得子,對這個得來不易的繼承人寵愛萬分,儘管家臣們對他早早退位的做法有所不滿, 但還是力排眾議將大將軍之位交給了自己的兒子,當然, 在這一係列博弈中, 誰都沒有去理會遠在京都的天皇陛下的意見。
按照時下法令, 大將軍是奉受天皇的命令開立府署的, 每一任大將軍上任後當然要奔赴京都麵見天皇以示臣服,儘管這一禮節現在已經淪為了表麵功夫,但隻要將軍還有一天沒有下定決心推翻天皇的統治,就需要這一層遮羞布維護彼此的體麵——主要是天皇的體麵。
而這一套禮節也確實不是什麼非常重要的東西,從九條文真上任六年後才“猛然”“想起”要走這麼一遭就能看出來了。
人們猜測,九條文真前去京都是為了迎娶一位內親王, 因為九條家係雖然是藤原北家的分支,但由於其支持武士階級以維護自身政權,從而和天皇一方的貴族產生了較大分歧,九條家已經好幾代沒能和權貴聯姻, 顯然這樣兩敗俱傷的狀況令天皇和幕府方都感到有些焦灼了。
九條文真此行,應該就是為了打破這種局勢。
大部分人,甚至連天皇都是這麼想的。
這個國家名義上的最高統治者臉色陰沉沉地坐在上首,麵沉如水,眼珠不安地微微轉動著:“……道滿, 你說的那件事, 到底什麼時候能成功?”
坐在葦席上的男人抬起頭,他大半個身體都藏匿在建築的陰影裡,微弱光源裡的半張臉笑容燦爛, 一派淡定的閒適:“哎呀,請陛下不要著急,事情進行的很順利,您也看到了目前的進展不是嗎?”
天皇用力按住膝蓋,身體不由自主地前傾:“可是九條文真已經到達京都了,過兩天就會進宮,他身邊也有帶武士和陰陽師……”
蘆屋道滿嗤笑了一聲:“連安倍晴明都沒有發現,這些半吊子能做什麼?”
不得不拎出死對頭安倍晴明以證明自己能力的蘆屋道滿臉上閃過一絲陰鬱,天皇沒有發現這點微妙的表情變化,他本能地因為聽見了安倍晴明這個名字而鬆了口氣,然後下意識道:“如果晴明不是那麼固執,這件事托付給晴明倒是正好。”
蘆屋道滿豁然抬頭,深黑色的瞳孔裡有厲光一閃。
陰陽師回到章子內親王居所的時候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但是低著頭看一本古卷的內親王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察覺了某些不對勁。
“陛下對道滿大人說了什麼?您看起來有些不高興。”
章子合上書卷,輕聲問。
她知道天皇經常傳喚蘆屋道滿,旁人都說這是因為天皇關心女兒的身體健康,不過到底是為什麼,就見仁見智了。
蘆屋道滿站在拉門前,屋裡的內親王半靠在一團巨大雪白的軟褥墊上,長發蜿蜒如蛇,密密麻麻的網籠住柔弱瘦削的內親王,像是從陰影中生出的蛛網攏住了一隻翅膀雪白的蝴蝶。
章子的聲音很輕很低,舒緩如同耳語,她現在不能大聲也不能快語,一旦說話說得快一點就會咳嗽不止甚至嘔出血,若非蘆屋道滿耳力好,差點錯過她的話。
……不過到目前為止,他還從來沒有錯過章子的任何一句話。
章子問完這句話,忽然皺起了纖長的眉,本就蒼白到近乎透明的臉頰上泛起了一點古怪的血色,她強行咽下了喉嚨口裡泛起的腥氣,腰背後溫暖軟絨的東西輕輕動了動,像是小動物撒嬌似的,用帶著點濕冷的鼻尖拱了拱章子垂在一旁的手腕。
那團作為靠枕的巨大雪白的東西動彈了一下,柔順的長毛裡探出了尖尖的吻部和細長上翹的眼睛——這竟然是一隻皮毛豐盈柔軟的雪白大狐狸,足有大半個人這麼高,現在正趴伏在地上用暖呼呼的柔軟肚皮托住身嬌體弱的內親王。
“嚶嚶嚶。”大狐狸發出唱歌般細細的聲音,聽起來很像是幼崽在撒嬌。
章子抬手碰了碰大狐狸的鼻尖,順著絨毛往下捋了一下,看著蘆屋道滿緩緩走到她身旁,毫無顧忌地跪坐了下來,抓住狐狸尖尖的大耳朵漫不經心地揉了兩把,回避了剛才的問題:“章子很喜歡這頭畜生嗎?”
“說畜生未免太失禮了,畢竟是有靈智的式神,道滿有給它取名字嗎。”章子安撫地揉了揉大狐狸的頭頂,它自從被蘆屋道滿抓住了耳朵後就將頭死死貼在了地麵,一動不動,渾身凝固了一般。
蘆屋道滿提起了一邊嘴角:“名字?這種東西其實也沒有那麼重要——章子想給它起什麼名字?”
他看著麵前姑娘蒼白的臉,鬼使神差地調轉了口風。
不過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式神,章子想給它起個名字也沒什麼,反正這種式神他多得是。
“起名字?”章子驚訝了一下,但她很快拒絕了,“這種特權,應該交給它的主人最好吧?”
蘆屋道滿停頓了一下,輕聲說:“我將它的使用權交給你了,你就是它的主人。”
蘆屋道滿擅長禦使妖物作為式神,這隻狐狸隻是他諸多收藏中不起眼的一隻,在他不在的時候陪伴在章子身邊作為寵物和……靠墊。
章子抿著嘴唇很淡地笑了一下,密密的眼睫如蝶翼般震動了一下,避開了道滿的視線:“成為它的主人就要為它負責,可是我甚至沒辦法為自己負責,道滿對它太殘忍啦。”
她不是第一次提起自己命不久矣的事,術士的笑容有短暫的一瞬破裂。
“陛下不會喜歡聽見這樣的話的,”術士委婉地提醒了一句,轉而拿起章子放在一旁的書,蘆屋道滿的知識麵偏差很嚴重,在陰陽術一道他是大師中的大師,但除此之外……“《萬葉集》?嫩柳枝條穿做線,露珠連綴成玉串?”
他隨口念了一句自己唯一能想起來的和歌。
章子露出了一個略帶苦惱和無奈的笑容:“這句是《古今集》裡的,它的風格更加儂麗纖巧,道滿喜歡的話我這裡有院本哦?”
術士擺擺手,坦然地承認了自己不善於此道:“吟誦和歌傷春悲秋這樣的事情,還是交給貴族子弟去做好了,我的任務就是守護章子——啊,對了。”
他臉上顯出了一點刻意的猶疑,果然得到了善解人意的內親王關心的追問:“怎麼了?是遇上什麼難事了嗎?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嗎?”
“不,我姑且能夠解決,但是……”蘆屋道滿沉吟片刻,帶著點歉意道,“陛下方才交付給我一個任務,我打算今晚連夜去解決掉它,然後趕在黎明之前回到你身邊,可是我很擔心章子,今晚隻有你自己一個人的話,能好好入睡嗎?”
蘆屋道滿一邊說著這子虛烏有的事情,一邊緊緊盯住章子的神情,不放過一絲一毫的情緒變化,而不出他所料,在聽見他今晚要離開後,章子一直微笑的嘴唇繃緊了一霎,溫潤如黑珍珠的眼睛裡出現了本能的抗拒。
啊……這真是太好了。
邪道術士快樂地想著,他曾經在九州鄉下遊曆時,聽說過一件事情,一個地主將頻頻犯錯的女仆關入黑暗的小屋內,隻給她很少的食水,還瘋狂地折磨打罵她,就算是再愚昧的鄉民都對地主的行為感到了憤慨,可讓人沒想到的是,那名女仆竟然還愛上了暴戾的主人,且拚命反駁那些斥罵地主的鄉民,認為主人是世上待她最好的人。
其中種種細節不與贅述,蘆屋道滿初次聽聞這件事時亦是深感不可思議,然而等他走過的地方變多、見過的人和事紛繁雜亂,他逐漸意識到,也許女仆的事也不是那麼不可想象。
普通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最看重的不過是有足夠的食物果腹、有充足且安穩的睡眠寬慰精神,其他的都隻是附加在其上的添頭而已,隻要掌握了人這最根本的欲望,就能慢慢地掌控住一個人的全部。
就像是隔海相望的古老唐國用來訓練雄鷹的法子一樣,想儘辦法不讓它睡覺,給予它足夠的折磨後再讓它臣服,這樣子訓練出來的雄鷹就會對人類百依百順。
蘆屋道滿深以為然。
而他甚至不用做得更過分,自小養尊處優的內親王在這幾天他的陪伴下度過了沒有任何恐怖侵襲的安穩夢境後,就已經對他親近了許多,看,現在一聽見他要離開,哪怕隻是離開一個晚上,她都明顯地表達出了不安和抗拒。
但他今天必須得走,這也是從那位天生冷酷暴戾的地主身上的來的靈感,他要提醒她,如果他不在,她將會經曆怎樣可怕的噩夢,從而放下最後的警惕,想必等他回來,就能得到更為甘美的果實啦!
“如果章子不想一個人的話……我將狐狸留給你,如果你遇到危險,我會第一時間趕回來。”
野心勃勃的術士吐出了帶著毒液的話語,一臉的“我信任章子,這點小困難肯定不會難倒你的吧?”“實在不行的話還有式神”“難道章子連這點事都做不到嗎?”
不知道是哪個細節刺激到了她,章子低著頭開始劇烈咳嗽起來,殷紅的血滴滴答答落在遮蓋膝頭的袿衣上,她伸手按住胸口,指尖上壓出了一點粉紅的血色,蘆屋道滿還來不及伸手去拉,就聽見喀嚓一聲脆響……
她使的勁兒有點大,手腕脫臼了。
真是脆弱的琉璃美人啊,蘆屋道滿心想,儘管不是不知道這種情況的緣由,但還是會為了她脆弱的身體而膽戰心驚,不是富貴之家的話還真的供養不起這樣的琉璃珍寶呢。
最好用上等的香木建造起一座宅院,用柔軟的錦緞和花朵包裹住她,然後把她藏在誰都找不到的地方,哪怕是神鬼都不能看見她,這樣的話是不是要用到神隱之法了呢……
思維飄出去一段距離的術士一邊想著,手上的動作也沒有停,他從袖子裡掏出一支乾枯的桃木,隨手一擲,桃木落地就盛開大蓬大蓬的鮮豔花朵,一個隻有巴掌大的小女孩從桃花中顯出身形,她麵容精致如人偶,嘴角掛著機械的笑容,朝蘆屋道滿深深地伏拜一禮後,飛到章子的手腕上,展開雙臂抱住皮膚淤青紅腫的腕部,身形飛速暗淡消退,等手腕的傷恢複,她也徹底消失了。
那截扔在地上的桃花枝瞬間乾枯發黑,裡頭的青綠化成了焦苦的褐色,生機全無。
蘆屋道滿撿起這根桃花枝,漫不經心地折斷,扔到了庭院裡,傾身為章子抹去尖瘦下巴上沾著的血:“一個小小的術法,勉強對這類外傷有點作用。”
章子沒有再問那支死去的桃花的事,輕輕摸了摸大狐狸的皮毛:“我遇到危險的話……道滿會立即回來?”
“當然。”蘆屋道滿回答得很快,他是想讓章子吃點苦頭,但不打算讓章子真的受傷,況且他並不覺得有誰能在大搖大擺地走進他的地盤對章子出手。
在來到這裡的第一天起,他就在周圍設下了大量的結界,和對無害小妖網開一麵的安倍晴明不同,他下狠手祓除了範圍內所有會對章子產生影響的小雜妖,一把火把它們燒了個灰飛煙滅,再加上這幾天有針對性的布置,就算是安倍晴明親來,也不可能沒有任何驚動地走到章子麵前。
至於原本那些由安倍晴明設下的結界……當然是被他不動聲色地處理掉了。
“好吧,既然這樣,我相信你。”章子最終頷首表示自己明白了,目送著蘆屋道滿“抓緊時間去處理天皇布置的要務”。
術士離開後,獨自一人的內親王輕輕笑了一下。
夜色很快籠罩了整個京都,侍女們被內親王屏退了,帳簾內隻留下那隻巨大的白狐狸,依偎在章子身邊嚶嚶嗚嗚地撒嬌。
比起性格冷厲的道滿,生來靈性的大狐狸顯然更喜歡溫柔可親的章子,這才短短幾天時間,它就已經對章子表現出了過度的親昵和喜愛,甚至懂得如何體貼地用肚子圈住這個柔弱的女孩子,像對待剛出生的幼崽一樣小心翼翼地照顧她。
章子往它身上靠了靠,大狐狸果然將肚皮攤得更大了,柔軟的長毛如同棉花,將她包裹在了裡麵。
與此同時,它還卷起了尾巴小心地繞在章子腰上,吻部自然地搭在她腿邊,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盯著不遠處。
章子動了動腳,狐狸也緊跟著轉了轉頭,這樣子就像是……它在看著虛空中的什麼東西一樣。
冰冷蒼白的手輕緩無力地捧起了狐狸的大腦袋,狐狸順從地將頭仰起來,對上了人類深色的眼瞳。
兩雙色澤相似的眼睛對視了片刻,章子的瞳孔驟然收縮了一下。
在狐狸的眼睛裡,一條深黑的鐵鎖鏈從衣擺下方蜿蜒滑出來,纏繞在人類女性雪白纖細的腳踝上,而後繃直如利箭,延伸進不可見的遠方,而這樣的鎖鏈,足足有七八條,從她身上探出,消失在四麵八方的虛空裡。
這場景實在有些驚悚怪異,身著綺麗華服的纖弱公主半坐在地上,和一隻樣貌高貴的白狐親昵依偎著,但在不可見的空間裡,她身上纏繞著代表禁錮和不詳的鎖鏈,猶如濃墨重彩的浮世繪。
鎖鏈的來頭被衣服遮擋住了,性情溫柔堅韌的內親王連短暫的思考都沒有,抬手就解開了自己的腰帶。
萌黃色的寬腰帶落下,緊接著是顏色清新溫柔的芽綠色小袖和白色裡衣,坐在一堆淩亂的衣物裡,她彎下腰去看狐狸眼中的自己——
這個場麵大概有些變態,不著一縷的年輕女孩和一隻雪白的大狐狸共處一室,還拿狐狸的眼睛當鏡子打量自己。
“唔……好神奇……”她輕聲感歎,眼裡有熾熱的火焰一閃而過。
和她預想的一樣,如果是用肉眼看自己,根本沒有任何異常,這就是一個皮膚柔嫩蒼白、被嗬護珍愛多年的深閨少女,而通過狐狸的眼睛,她卻能看見一個被不知去處的鎖鏈層層束縛的自己。
左右手腕、腳腕,還有腰,乃至脖子上,都有嬰兒手臂粗的鎖鏈一圈圈地纏繞在上麵,過分蒼白的皮膚和冷鐵才會有的森冷青黑映襯著,大概是某些有特殊怪癖的人看了會興奮起來的畫麵,章子低著頭盯著狐狸的瞳孔,看得狐狸都嚶嚶嗚嗚開始不耐煩了,才大發慈悲鬆開它的腦袋。
她當然沒有那種喜好鎖鏈的怪癖,盯著看了這麼久也隻是為了記住那些鎖鏈分布的方向,老實說,如果忽略其中的主角是自己,其實這應該還能算是有點美感的先鋒藝術作品。
那種從披上章子的皮囊開始,就時時刻刻壓在她身上的沉重力量,仿佛也有了可以解釋的來曆。
“狐狸狐狸,你知道道滿去哪裡了嗎?”她唱歌兒似的低聲問。
大狐狸聽到那個名字時就下意識繃緊了肩胛骨的肌肉,好像有些受驚,連喉嚨裡發出的聲音都低了許多。
啊……看來是真的不在宮裡。
章子才不管蘆屋道滿是出於什麼心態忽然要離開,這對她來說是個不可多得的好機會。
費勁千辛萬苦給自己穿上衣服,她借著狐狸的尾巴站起來,輕輕趴伏到大狐狸背上,捏了捏它的耳朵,點點門外,細聲耳語:“不要驚動侍女,帶我出去。”
頗有靈性的大狐狸抖了抖耳朵,馱著輕如一朵流雲的內親王,肉墊壓在質地堅實光潔的木地板上,悄無聲息地用頭頂開拉門,輕巧地走進了黑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