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首輔接過茶罐,打開看了一眼,長長地”唔”了一聲,仿佛遺憾地歎了口氣:“到底不經喝,你喜歡喝這個,你族叔聽說之後,在你十三歲生辰那年,特意包下了整整一個山脈的茶山,派人盯了四個月,從采摘到炒製,最後才得了這十七兩好茶,從潮州千裡迢迢運過來,勉強趕上你十六歲生辰,你一直放在我這裡,每次來就喝它,喝到現在,也隻剩下這麼點了。”
他微微傾過茶罐,罐子底部隻有一層勉強能蓋住雪白瓷麵的茶葉。
“一兩價值千金的好茶,也不過是供你偶爾來看我時嘗一嘗,你平日所用的器具,身上的衣物、配飾,口中所飲所食,都是尋常人家一輩子也想象不到、見不到的好東西,倘若有一天,你沒了這些錦衣玉食,又當如何呢?”
滾沸的水冒起了咕嘟咕嘟的泡泡,雪白的煙氣氤氳上浮,遮住了老人布滿皺紋的麵龐,車子平穩地行進著,現在正經過鬨市區,隱約能聽見車外喧囂的笑語。
謝首輔提起茶壺,衝入盞中,清透的茶水在茶盞中蕩出漩渦,卷起茶葉如浪湧潮生,須臾之後,水裡微微泛起了如雲霞初生的淡淡殷紅,直到將一碗茶都染成朝陽霞光的顏色。
謝琢用指腹按住茶盞邊沿,半晌才輕聲問:“我在祖父心裡,是這樣貪戀富貴溫柔的人嗎?”
謝首輔聞言,忽然笑了起來,臉上的皺紋舒展,和一個慈祥和藹的老祖父沒有什麼兩樣。
“不,說這話,完全不是為了勸你,而是為了勸我自己啊。”
首輔的眼神既欣慰又複雜。
“你是我親手啟蒙的,我教你寫的第一個詞就是‘立心’,做人要立身、立心,清心正身,克己複禮,前人有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我在為你的諸兄弟啟蒙時,教他們寫的都是‘立誠’、‘立命’、‘仁心’等詞,你是唯一一個例外。”
“我高興於你能選擇這條路,又痛恨於你選擇了這條路。”
年邁的首輔此刻隻是一位與孫子促膝談心的老人,他語氣悵惘,看著謝琢的樣子,如同看見了這位他最驕傲得意的孫子的未來。
“怎麼會是你呢?”他露出了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喃喃將心中的疑惑問了出來。
世上有這麼多優秀的俊彥,有這麼多願意為國獻身的人,為什麼偏偏這個人會是他最疼愛的孫兒呢?
這個問題很沒有道理,卻是每一個失去至親至愛的人都會問的問題。
謝琢聽懂了這話,於是微微笑起來:“怎麼不能是我呢?不如說,正應該是我才對啊。”
謝首輔痛心疾首:“你何等才華資質!若能等到入閣拜相,大夏未來盛世可期!你這是暴殄天物!買櫝還珠!”
氣得語無倫次的謝首輔開始亂用成語了,小孩不講理般的脾氣讓謝琢有點哭笑不得。
“大父……”青年低低地叫了一聲,“可我若在此退縮,我就不再是你心中那個能為大夏帶來盛世的謝飲玉了。”
謝首輔驟然沉默了。
茶爐還在儘職儘責地灼燒著壺中的水,翻騰的白煙遮住了他模糊的表情。
“唉……”
蒼老的歎息幽幽在煙霧後響起,謝首輔的聲音仿佛瞬間蒼老了不少,這回他真的像是一個茫然而年邁的老人了。
“去吧,去吧,你不要謝家的榮華富貴、錦衣玉食,你要外麵的風刀霜劍、嚴寒摧折,你要去做謝飲玉……那就去吧。”
“此後,你就不再能得到謝家的庇佑了。”
謝飲玉可以做自己的謝飲玉,謝家卻不能做謝飲玉的謝家。
謝琢端端正正地換了個跪坐的姿勢,大袖舒展,翻飛如白鶴之翅,收攏、重疊,雙手覆在地麵,額頭觸地,大禮參拜。
“謝琢,謝過大父。”
謝首輔肅容整衣,避過這個大禮,轉而端正向孫子彎腰行禮:“謝淵,代大夏萬千子民,謝過你。”
馬車停在清溪裡謝府的門口,門僮一眼看見馬車上屬於家主的徽記,迅速招呼家丁拆掉門檻,將馬車趕入府中,未等大門關上,馬夫停下了趕車的手,車門打開,著蘭草白澤衣袍的青年施施然下車,朝著馬車靜施一禮,兩袖清風頭也不回地踏出謝府大門,朝著街道的另一頭走去了。
他的身影挺拔如修竹,大袖飄揚,整個人像藏鋒的利劍、溫潤的美玉,沒有什麼能折斷他的脊骨,而他就這樣堅定不移地走進了白晝初升的朝陽晨光中。
自始至終,他都沒有回頭。
馬夫遙遙看著他的背影,衝身後靜默一片的車廂說:“他走了。”
車廂裡沒有回應,過了好一會,直到謝琢的背影要看不見了,車廂裡才傳來老人的回應:“這是吾謝家麒麟子,將要踏雲乘風起啊。”
馬夫對此不以為然:“怕不是要被大風大浪給卷進海裡了,錦繡富貴窩不待,非要去逞能,臭德行,跟你年輕時候一個模子出來的。”
老人呸了他一聲:“胡說八道!”
“就因為他是謝飲玉,所以才不能縮在安樂窩裡……麒麟鯤鵬、金龍鸞鳳,那都是要死在九天之上、瀚海波濤裡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