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為君丹青台上死(五)(1 / 2)

人間降維 大葉子酒 7273 字 11個月前

雖然給了謝琢一個副使的名頭, 但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皇帝像是忘記了謝琢自身還是個“待罪之身”,他現在本來應該待在謝家, 安安份份地等待朝堂諸公為他定下一個罪名,然後或去職幽閉在家, 或直接流放漠北。

根據上次四皇子透露的消息, 很可能是後者。

總而言之, 他此刻出現在鳳凰台內就已經是一件違逆聖意的事情了。

不過因為皇帝從頭到尾都沒有提起這件事, 眾臣工也都是人中人精,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紛紛識趣地對此閉口不言。

既然皇帝沒有提及這件事, 那謝琢就還是個待罪之身, 這位新走馬上任的謝副使, 可完全沒有表麵上看起來這麼風光。

天知道皇帝假作寬厚, 是不是在等著這件事解決以後扯著這點由頭秋後算賬呢。

朝會散去後,大部分人還是對謝琢避之唯恐不及的態度,有些人則將厭惡的情緒表達得更為明顯,他們大多供職兵部, 謝琢這麼一告, 字字句句都在指責他們屍位素餐無能癡傻,他們能容得下謝琢就怪了。

在第四個人陰陽怪氣地走過謝琢身邊拋下一聲嗤笑後,謝琢幽幽地調轉視線瞥了他一眼,儘管他什麼都沒有說,但這個眼神不知怎麼的就激怒了那個人,原本打算抬頭挺胸走出去的兵部官員怒目圓睜:“謝飲玉!你這是什麼眼神?”

謝琢眼簾微動, 神情疏朗平和:“這位……”

他停頓了一下, 仿佛是在思考回憶, 過了半晌才歉意地微微一笑:“這位大人實在麵生,琢竟不記得以前曾與大人相見?”

謝飲玉的從前是個什麼概念,他從前認識的人是這個兵部的官吏一輩子都不可能同桌共飲的人物,所以儘管隻是這樣平淡隨和地一問,也讓對方感覺到了某種難以言明的屈辱。

“謝琢!你現在不過是一名前途儘毀的犯官,若非你姓謝,你的屍骨早就已經涼透了,你竟然還敢厚顏無恥堂皇進入鳳凰台?陛下寬仁容讓你,你尚不知收斂,世上怎會有你這等惡劣之徒!”

他的話像是連珠炮一般衝出口,不過他還殘存一點理智,知道咆哮大殿是個重罪,刻意壓低了聲音,一時間除了他們二人外,竟也沒有其他人發現哪裡異常。

而在謝琢看來,他隻是平平無奇地問了個問題,迎麵就被一頓嚴厲斥罵,不由得短暫地愣了愣,等他反應過來,眉梢一挑就要罵回去時,王瑗之臉色陰沉地走到了他身旁,單手按住他的肩膀堵住了他的話。

“大人這是何意?謝……琢既然能出現在鳳凰台且被陛下賜座,這等犯官之稱就有待商榷,難道大人是在指責陛下是非不分嗎?”王瑗之聲音有點生硬,儘管他已經將嗓音儘可能放得柔和,也要掩蓋不住那點壓抑情緒。

那人見了王瑗之出麵聲援謝琢,表情就不大好看,他頓了頓,冷笑一聲:“王家鳳皇子,和欺侮你長輩的人也能如此親昵,倒是小瞧你的心胸了。”

他的話裡充滿諷刺意味,連帶眼神裡也閃爍著輕蔑的光,王謝門閥顯貴,無論是謝琢還是王瑗之,都是世家子弟裡一等一的人物,但到了朝堂上,還是必須遵守朝堂上的規則,他的官職比他們倆高,雖然隻有一線,甚至他們很快就會因為家世或其他原因平步青雲,但此刻,他們就是需要見麵對他稱禮。

這種隻顧一時之氣的做法其實非常愚蠢,誰都知道王瑗之身為王家子弟,日後必定會是一方巨擘,在他微末時得罪他是白癡才會做的事情,不過人這一輩子總有這麼幾個時候是情感大於理智的。

王瑗之被隱晦地諷刺了一句,麵上不見怒色,平平靜靜地瞥了對方一眼,這一眼裡什麼東西都沒有,卻讓那人不由自主閉上了嘴。

“謝首輔的車駕停在下麵很久了,大概是在等你。”王瑗之不再理會那個人,轉過臉提醒謝琢。

謝琢嗯了一聲,沒有留給王瑗之任何一個眼神,越過他向外走去。

王瑗之站在原地,目送他走下層層台階,良久,一動不動。

謝家的車駕外表素淨雅致,兩匹健壯棕馬乖順地站在車前,油光水滑的鬃毛散發著晶亮蓬鬆的光澤,馬夫單手呼嚕著其中一匹馬的頭顱,黑馬低著頭,一雙大耳朵向前微翹,親人又溫柔。

見到謝琢過來,馬兒溫順地伸頭過來,將大腦袋使勁往謝琢身上塞,嘴裡發出短促的噅噅聲,像是小孩在催促大人摸摸自己的頭。

謝琢伸手在馬兒的腦袋上摸了幾下,黑馬眨巴著眼睛,圓潤的瞳孔裡塞滿了謝琢小小的影子。

“照夜白很久沒看見你了。”馬夫撫摸著黑馬的鬃毛,閒聊般道。

謝琢一言不發。

馬夫繼續說:“照夜白上個月有兒子了,馬廄裡不是有一匹見朱嗎?不知道它們什麼時候好上的,見朱以前都不喜歡牡馬靠近,還咬傷過到白首,誰知道就跟照夜白貼上了……世事還真是無常是不是?馬不知不覺變了,人也不知不覺就變了。”

謝琢無奈地笑了笑:“……到底有沒有變,又有誰說得清呢?”

馬夫歎了口氣,看了看這位幾乎是被他看著長大的三郎君,向後方的車廂側了側臉:“在等你呢,去吧。”

馬夫年紀不小了,頭上一頂破氈帽,衣服陳舊乾淨,精神矍鑠眼神銳利,明顯有武藝在身,他往邊上退了一步,給謝琢騰出上馬車的空間,還順手在年輕郎君手肘上扶了一把,讓他輕鬆鑽進車內,順手替祖孫二人放下了車簾隔絕外人視線。

馬鞭在空氣中甩出一個響亮的鞭花,沒有擊打在馬身上,頗通人意的兩匹駿馬已經輕快地邁出了步伐,向前走去。

車子微微顛簸了一下,車內對坐的祖孫二人互相沉默著,氣氛沉靜。

和外表樸素的車駕不同,車廂內以柔軟的絨毯鋪地,竹簾隔開兩個空間,外側空無一人,擺著幾隻漆櫃、矮箱,竹簾內部寬敞整潔,短幾軟榻一應俱全,一隻沉重的流雲茶桌占據了小半的空間,桌上做了簡單的山水景致,假山上流水潺潺,青苔紅亭小巧玲瓏,曲折幽徑旁立著幾株活靈活現的小楓樹,仔細一看,全然就是謝家後院一方景致的縮小版。

謝首輔已經脫掉了厚重的官服外袍,披著一件因為陳舊而顯得過分柔軟的棉麻大衫,滾著菱紋遊魚的大袖層層疊疊落在木地板上,像一團柔軟的淡灰色雲朵,坐在茶桌後麵眯著眼睛用竹夾子撥弄茶爐裡炭火的大夏首輔、世家之首看起來就是個普通尋常的老人家。

“櫃子裡的剪霞還有沒有?”謝首輔頭都沒有抬,一邊撥動炭火,一邊隨口詢問。

謝琢打開壁櫃的小門,目光迅速在其中轉了一圈,裡麵擺滿了甜白瓷的茶罐,金絲結成的水紅紙箋掛在瓷罐口,他翻了兩張看了看,找出掛著剪霞的那個罐子,回到茶桌旁,拂袖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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