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為君丹青台上死(四)(1 / 2)

人間降維 大葉子酒 10910 字 11個月前

因為門閥製度的不可撼動, 加之皇室本身也是從世家中脫穎而出的,大夏的君臣關係並沒有後世那麼嚴苛,無論是皇帝還是臣下, 都能坐而論道, 比起後世臣子跪著請安要好上太多了。

當然, 在胡椅尚未風靡帝國時, 這裡的“坐”指的是坐在矮幾後的跽坐, 兩膝著地,臀部貼坐在小腿及腳後跟上,脊背筆直, 姿態舒展優雅,頂多就是皇帝所坐的位置位居尊向,稍稍高出其他地方幾個台階而已。

穿著素淨葛袍、僅用些許配飾點綴的君王單手壓在麵前的檀木幾子上,目光沉沉地望著站在台階下的青年人。

大夏建築風格疏朗開闊, 廳堂寬敞, 多以帳幔、長短屏做靈活格擋, 作為朝臣議事的場所, 大明堂自然更加威嚴, 深紅鴉青的木料帷幔上點綴暗金龍鳳, 給每一個進入這裡的人施加精神上的壓迫感。

但是這些壓迫感,似乎都與堂中站立的那個年輕人無關。

他好似一縷山間的冷風、湖上的寒月、林梢的碎雪,人間的皇權掌控不了它們,再過多少個朝代春秋,風還是這樣吹過鳳凰台,該落的雪也還是落在帝王的輦轎上。

謝家芝桂, 謝飲玉。

皇帝將這個名字咬在喉嚨裡無聲地咀嚼了幾遍, 視線不動聲色地掠過整個朝堂, 借著地利之便將所有臣子的神情收入眼中,半晌才微微笑起來:“是謝宰的寶貝孫兒啊,還愣著乾什麼,不快讓謝三郎坐下?”

後麵那句話是對身邊的近侍說的,之前一直眼觀鼻鼻觀心的侍人驟然活了過來一般,殷切帶笑地令人抬上桌幾為謝琢布置了一個座位。

謝宰的寶貝孫兒。

這個稱呼令所有官員都心中一動。

謝琢是自身有官職在身的,但是皇帝卻在朝堂上有意無意地忽略了這點,反而提出了他的出身說事,這意思是要看在謝家老家主的麵子上,讓謝琢掛冠去印,做個普通的謝家子弟以保全性命嗎?

如果這是皇帝的意思,那他們就要再多想一想,一會兒要怎麼對待謝琢了。

一些打好了腹稿的人開始琢磨著使用更為溫和些的句子,而皇帝口中被提及的謝宰,也就是謝琢的祖父,從頭到尾都垂著眼皮,好像堂上那個青年與他並無半分乾係,就算是皇帝說了他的名字,他也安坐如一尊聾啞的泥像一般。

這樣的反應讓不少觀望的人暗暗在心中罵了一句,真是老狐狸,快成精了。

皇帝這麼提了一嘴將謝琢按下後,就轉開了眼神,顯然是不想讓謝琢說話,生怕他提出那個要命的問題引來軒然大波,可惜這位謝三郎君既然敢出現在這裡,就絕不會是個能按照他心意走的乖孩子。

“稟陛下,臣,謝琢,欲參兵部上下,為牟取私利,以泥沙替銅鑄打軍錢,私鑄假物騙取國財,欺上瞞下,沆瀣一氣,為國之蠹蟲、社稷敗筆,懇請陛下嚴懲不貸。”

謝琢一字一句,口齒清晰流暢地大聲道,在他張嘴時就神經緊繃想打斷他的人仔細一聽,原本要攔截的話語卡在喉嚨裡,順勢吞下,悄咪咪地坐了回去,開始偷偷打量其他一些人的神色。

告兵部的?那可得好好聽聽,隻要不是牽扯能翻覆大半朝堂的六年戰役,這些黨|爭之事都是小事,倒了一批還能再上來一批。

不過這謝三開竅的倒是快,誰在背後指點他了?

不少人都將視線放在了沉默不語的謝首輔身上,白胡子老頭兒這會兒閉著眼睛,一幅昏昏欲睡的樣子,好像被睡夢攫住了精神,完全聽不見他的孫子在朝堂上砸下了個什麼驚天大雷。

其餘的幾名謝家子弟見此,也乖巧地垂眸不語,個個都像是遊走天外不知今夕何夕。

但是有人不肯說話了,就肯定有另一些人要急了。

比如被告的兵部官員。

私造假/錢,還是兵錢,這可不是什麼小事,這是在從皇帝的口袋裡掏銀子到自己口袋裡!

忽然從天而降這麼一頂大帽子,愣是養氣功夫再好的人也吃不消。

兵部尚書睜開了半眯的眼睛,直勾勾盯著謝琢瞧,他底下的官員急上司之所急,挺身而出:“胡言亂語!謝飲玉你為博聲名胡亂攀咬,是非不分便信口雌黃,虧你還是丹青台中人,我若是你就該掩麵而走,此生不出家門一步!兵部製錢自有嚴苛規程,上下/體係嚴密,須得經過尚書核準、報宮中允許批示才得通行發放,你說兵部造假軍錢,難道是在說陛下和眾位兵部的大人們合起夥來做假嗎?!”

謝琢眼皮都不抬一下,甚至沒有費一點力氣轉頭去看看是誰在和自己打嘴仗,將兩手一攏一抬,張嘴便道:“陛下!臣,謝琢,再參兵部眾要員,監管流程錯漏百出,任由假|錢橫行於市,更欺瞞宮中,不事本職,請陛下嚴懲兵部上下!”

你說造假軍錢這事情不是兵部乾的,還舉例證明兵部製錢流程規整嚴密,那他就順勢告兵部監管流程有問題,竟然讓假軍錢在眼皮子底下流通。

那官員悚然一驚,這監管不力的名頭可也是沾不得的,因為監管力不力,很容易就會與“是不力還是故意放水”相聯係。

他豁然直起上半身,袖子一甩,大聲嗬斥:“謝飲玉!莫要強詞奪理!兵部一年產軍錢數萬萬,眾同僚含辛茹苦宵衣旰食,如何能一枚枚檢測真假?便是有所疏漏也是人之常情,怎可加以如此嚴厲的指控?!”

這話一出口,就連兵部尚書的眉毛都抽搐了一下。

白癡!這是掉進謝琢的套子裡去了!

蕭蕭肅肅的謝三郎君還是沒有抬起眼皮看這個倒黴蛋,依舊攏手一舉,姿態嫻雅瀟灑:“陛下,臣,謝琢,三參兵部上下,屍位素餐,無能之極,身為兵部臣工,竟連本職工作都做得一塌糊塗,還推三阻四尋覓借口,既無能做好陛下所派職責,為何不掛冠去印另請他賢?我若是諸君,此刻就該掩麵而走了。”

他用那人的原話頂了回去,氣得那人手指都在發抖。

你們說自己能力有限無法一枚枚檢查錢幣,那我就說你無能之極,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要你何用!

兵部尚書這回徹底睜開了眼睛。

被指著鼻子罵無能,就算是泥人都忍不下去了。

直到這時,朝堂上所有臣子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這位高雅端肅的謝三郎君,可是京城年輕一代的名士之首啊,什麼是名士?博覽群書,善於清談的才子。

那什麼是清談呢?

用通俗點的話來說,就是引經據典舌戰群儒,能在文會上以一當百說服所有人接受自己觀點的厲害人。

大夏的文人都有一股子擰脾氣,在學問上非常較真,能說服他們認同彆人的觀點絕不是件容易事,所以再直白一點,能做到這一點的人,哪一個不是邏輯鬼才、辯論高手?

而可以在整個京城年輕一代中脫穎而出的謝琢,就是邏輯鬼才中的邏輯鬼才,辯論高手中的辯論高手,耍嘴皮子的天下第一,罵人不帶臟字的舉世無雙。

雖然他已經低調了好幾年,但不代表他的戰鬥力有所減弱。

想和他打贏嘴仗,也得看看他腳下踩的那些文人屍體答不答應。

“謝家小兒好利的一張嘴。”兵部尚書和謝家老爺子差不多年紀,一張嘴就擺出了長輩教訓晚輩的架勢,刻意跟著皇帝一起忽略了謝琢同朝為官的身份,明擺著是要以大欺小。

謝琢這回終於紆尊降貴投了一個眼神過去,冷冷淡淡語氣毫無波瀾地回答:“堂上高壽好厚的一張臉。”

嘶——

倒吸一口冷氣的聲音像是小旋風卷過朝堂。

謝家這個老三,以前有這麼狂嗎?!

謝家的這些小孩,不都是教養得一個模子,溫文爾雅,君子風範,被所有世家引為典範……這個謝三名動京師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的啊!

怎麼幾天不見,就好像變了個人似的?!

不,也不能說是變了個人吧……

與謝琢同輩的年輕郎君們現在多任微末清貴要職,坐在稍許偏僻的地方,他們沉默不語,眼神複雜地看著那個脊背筆直言語如刀的青年。

他們都曾經在文會上和謝三郎君交鋒過,與他文雅矜貴的做派不同,這位三郎君甚少開口,每次一開口必戳人死穴,刀刀見血,字字藏鋒,且極其擅長以彼之道還彼之身,從不搞什麼委婉的君子之風,對方好好說話他就好好說話,對方罵人他就照樣罵回去,曾經有個倒黴蛋被他罵得氣出了羊角風,此後一見謝三的車駕就犯病。

也正是這場文會,謝三郎君謝飲玉一戰成名,從此以往,凡是有謝飲玉出席的文會,他的對手都舉止端方,用詞文雅,一變以往文會罵戰成風的習性。

不過可能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導致很多人漸漸淡忘了謝三郎君的這項本事,把他當成了無害溫文的仁弱君子。

謝琢仁德端方,君子風範,卻絕對和什麼“弱”搭不上邊。

兵部尚書顯然就是那個老糊塗了的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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