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雙蒼老的眼睛睜大了幾分,自從他平步青雲後,已經有多少年沒人這麼當麵罵過他了,以至於這個曾經也算是叱吒文會的老文士有片刻的怔愣。
短暫怔愣一瞬後,他立即反應過來,這回他沒有和謝琢對戰了——與小輩堂上對罵,無論謝琢怎麼有問題,到底也顯得他為老不尊,於是他當機立斷轉向垂著頭闔著眸仿佛入定的謝首輔。
“謝大人,貴家的教養就是這樣的嗎?”
一聲沉沉陰鬱的質問,堂上所有大臣都清楚地感知到了兵部尚書語氣裡陰冷的怒火,他們屏氣凝神等待著謝首輔的回應,等了好半晌,他們才聽見一聲斷續的——
“呼……”
所有人:“?”
這什麼意思?
眾人都愣了一下。
坐在謝首輔背後的一名謝家子弟慌忙露出了抱歉的笑容,微微傾過身體,搖了搖家主的身體,用壓低了卻足夠所有人都聽見的聲音說:“叔祖父……叔祖父!醒醒,趙大人和您說話呢。”
老首輔打了個晃,又長長地打了個清晰緩慢的呼嚕,才慢吞吞地掀開眼皮,轉過頭:“誰啊?”
兵部尚書的臉色已經氣得紫漲,咬著牙半天才壓下即將噴薄的怒火,慢慢道:“謝大人老邁,朝堂議事竟然也能夢會周公……”
沒等他說完,謝首輔掀起眼皮,點頭附和:“是啊,老朽年邁,也是該功成身退了,不如回家含飴弄孫,得享天年——”
不等他說完,立即有一大群人先後阻攔,就連上麵看戲看得愉悅的皇帝也出聲勸了幾句,才攔住謝首輔順勢要說出的掛印之語。
被老狐狸不動聲色堵回來吃了個悶虧的兵部尚書麵色青白,他頓了頓,將思緒從這些有的沒的上轉開,回到了謝琢先前捅出的刀尖上。
假軍錢。
這到底是謝琢一個人的意思,還是謝老狐狸在背後指使他?
看剛才老狐狸包庇謝琢的樣子,難道謝家也想來啃兵部一口?
腦子裡紛亂飛快地轉著各種各樣的念頭老尚書動作和反應卻都不慢,這些在朝堂上都快要長成精怪的老東西一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他當即就換跽坐為跪立,抬手拔下束發的簪子,解下冠帽放在麵前,對著丹陛大禮參拜。
“陛下!謝琢所言不儘不實,具為誣告,臣執掌兵部多年,不敢說絕無疏漏,但也是勤勤懇懇,唯恐辜負陛下信任,然臣資質駑鈍,行事定有不周之處,惹來四方怨言,俱是臣為人不夠圓融之故,丹青令既指明臣有此大錯,臣無法為沒有做過的事自證清白,但求陛下執掌道義,還臣一個公道!”
“請陛下遣人,徹查兵部上下,若卻有人私造假軍錢,臣自請流放嶺南三千裡,若兵部實在清白……”
他意味深長地停頓了一下,巧妙地留了個言語空白,才“大發慈悲”地說:“但請丹青令親至兵部大堂,向我兵部上下無辜同仁告罪!”
話裡話外,他都已經將假軍錢的事情和自己撇乾淨關係了,無論怎麼聽,他都是個無辜的不知情者,惹來這場禍事也是因為平時替皇帝辦差過於耿直不會轉彎所以被陷害。
果然是千年的狐狸成了精,輕描淡寫幾句話就把自己摘出來了。
上首的皇帝一直麵色沉沉,從聽到謝琢指控兵部私造軍錢開始,他就是這個神色,眼睛微微低垂,像是在靜默地傾聽,又像是在思考。
從他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和想法。
天威難測,莫過於此。
兵部尚書趴伏在地上,呼吸平緩冷靜,數年摸索下來,他對這個皇帝的脾性還算是有所了解,一個多疑、不夠果決的君主,可能剛才因為謝琢斬釘截鐵的話,皇帝對兵部已經有所懷疑和不滿,但他現在以退為進自請調查,皇帝肯定又會因此而產生些許疑惑,疑心有人在針對兵部、自己是被當刀子使了。
果然,在經過片刻的沉默後,皇帝出聲了:“卿無需擔憂,此事朕定會查個明白,還卿一個公道。”
“既是查兵部事,為避嫌,請陛下勿要派遣臣的門生故舊。”老尚書主動道。
這其實是一句廢話,不用他說皇帝也不可能派他的學生朋友去查他,但他畫蛇添足地這麼一說,就顯得他大義凜然無愧於心了。
事實上,他這句廢話一說,皇帝的麵色還真的舒展了一點。
“那就……”皇帝的眼神開始往刑部和禦史台的方向飄。
刑部執掌天下刑獄事,禦史台行檢察百官之職,都是和這件事擦邊的,找誰都行。
然而他還沒開口,安坐不動的謝琢又幽幽地出聲了:“軍錢通行,需經戶部收攬,至國庫支取民錢交換,禦史台定期往戶部核賬清查,竟然從未發現入庫軍錢有問題嗎?刑部比鄰禦史台,互通有無多年,其中能人也未曾提點一兩句?”
這話實在有點強詞奪理,禦史台檢察戶部雖然有一條定期核賬的內容,但這個定期隻是年末對一對賬本罷了,禦史台裡也不是專業打算盤的,核對賬本就是走個過場,誰會專門去國庫裡翻錢來看?
但如果非要說它失職……也不是不行,而刑部那個就純屬無妄之災了。
互通有無哪裡管得到人家禦史台怎麼工作?!
這話一出口,原本還坐著看兵部笑話偷偷發笑的戶部、禦史台、刑部都傻了。
這炮口怎麼就突然對準他們了?
一群老爺當即橫眉豎眼就要卷袖子噴回去,誰成想謝琢吸引了半個朝堂的火力後壓根沒有要停下的意思,繼續冷冷地說:“……吏部執掌官員選拔,選出這麼一群無能官吏填充六部,可見也是才不配位,便是撒米紙上,使雞相啄,啄出人名選填六部,也不過如此。”
“王大人久居吏部尚書之位,便是做了一隻啄米之雞嗎?”
這話實在是太狠了,狠到連心性足夠沉穩的謝家子弟們都不由自主地轉頭過來看了謝琢一眼,懷疑自己這個族弟族侄是不是被什麼孤魂野鬼附身了。
“豎子安敢!”王謝兩家都是門閥大家,這一代的吏部尚書也是副相之一,正是王家家主,家主被這麼冷嘲熱諷,王氏子弟哪裡認得,當即便有人厲聲嗬斥。
眼見下麵要打起來,一直打瞌睡的謝首輔終於醒明白了,提高聲音製止:“朝堂之上喧嘩高語,成何體統!”
王家子弟對謝琢怒目而視,皇帝不勝其煩地擺了擺手:“飲玉說話太刻薄了些,快快向王卿致歉!”
謝琢偏過頭,看了始終一動不動端坐的王家家主一眼,拱手頷首行大禮:“小子無狀,言語冒犯大人。”
王老爺子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長地點了下頭,沒有說話。
皇帝也怕謝琢再說出什麼話來搞得堂上血濺五步,急忙道:“那此事,便交由王卿可好?謝琢為副手協助。”
他想得明白,謝琢剛剛才惹怒過王尚書,他們倆斷斷是不可能沆瀣一氣來糊弄他的,吏部又和兵部八竿子打不著,交給王尚書正是最好的選擇。
皇帝越想越覺得這一招巧妙,當即就要拍板定下,王尚書插嘴:“陛下容諒,臣也確是年高,隻怕途中緩慢奔波累及陛下大事,臣之幼孫尚且能用,雖則年輕稚嫩,行事也略有章法,可否讓其代臣出麵?”
皇帝略想了一想,在身邊內侍的提醒下看見坐在不遠處始終靜默的王瑗之,想起來這位大名鼎鼎的王家鳳皇子,首先就猶豫了一下。
他可沒忘記謝飲玉以前和王鳳子是常同進同出的好友呢。
不過他轉念一想,自從謝琢不知天高地厚地說要修史以來,以前與他交好的人都沒有再上謝府去了,再加上謝琢剛剛還指著鼻子罵了王鳳子的祖父,這兩人無論如何是不能混到一塊兒去了。
這麼想著,皇帝放鬆了許多,寬厚地點頭:“既如此,就如卿所言吧,以王瑗之為正,謝琢為副,共查此事。”
一直低著頭的王瑗之麵無表情地抬起臉,在身邊同僚的提醒下慢慢出列謝恩,比他動作利落的謝琢已經直起了身體,王瑗之的目光不著痕跡地落在身旁謝琢的手上。
從他這個角度,隻能看見謝琢半截袖口裡露出的一點蒼白手指,上麵帶著一點被尖銳之物割傷的血痕,已經褪成了結痂的褐色,像是淋漓的墨跡,印刻在這個人身上。
飲玉,這就是你要送我的登雲梯嗎?
若能徹查此事,翻出些東西來,那的確是累累功勞,足夠他一路平步青雲,可若是最後證明了軍部確實清白……飲玉,身為首告的你要如何自處呢?
還是說……你已經有了什麼確鑿證據?抑或……你想要的並不是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