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為君丹青台上死(三)(1 / 2)

人間降維 大葉子酒 11560 字 11個月前

和四皇子的會麵結束後好幾天, 宮裡朝堂上都沒有任何關於謝三郎的處置意見傳出,就像是所有人一夕之間都忘記了這個引起軒然大波的人,不過正如能卷起滔天風浪的暗湧永遠盤踞在深水之下, 能夠引爆朝廷的引信也藏在一次次微妙的眼神交錯之中,等待著那個微不足道的火星炸響在眾人麵前。

——要麼將所有人都炸得血肉橫飛,要麼將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謝琢炸得屍骨無存。

而為了避免第一個結局,無數人都在絞儘腦汁想搶在火星落地前定下謝琢的流放判定。

至於這一切暗湧漩渦的中心人物,被各方密切關注的謝三郎, 這幾日都平平靜靜安安生生地窩在自己的院子裡,被買通的謝家家仆指天畫地發誓三郎君這幾日絕沒有踏出過院子一步, 就連飯食都是一個木訥下仆送進去的,而且他一次也沒有提出過想翻看查閱六年戰役有關的資料文獻。

……就像是意識到了自己處境不妙, 正後知後覺試圖亡羊補牢一樣。

這樣識相的舉動讓不少人暗自鬆了口氣, 或多或少放鬆了點注意力。

被驅逐了所有的下仆,囚禁在幽靜的院子裡, 唯一的好處就是各方探子都失去了近距離窺探的機會, 因此沒人能確切地看見這座院子裡到底發生著什麼事情。

原本清幽雅致的廣闊廳堂上鋪滿了簡帛與竹卷,牛皮繩索散落拖曳各處,墨漬沾染在竹台上,隻著足衣倚靠在木幾旁的青年對此仿若未見, 他肩上簡單地披著一件禦寒的大氅,裡麵單薄寬鬆的裡衣襟口微微敞開, 露出一痕平滑的鎖骨, 蒼白的皮膚裹在骨骼上, 隨他的動作緩慢地起伏。

烏墨似的長發隨意結成一束散在背後, 因為沒有人梳理而有些淩亂, 不過這也無損他身上那種雅逸清正的氣度。

他眼下有著缺乏睡眠的淡淡青黑, 眼球上蔓延細細血絲,修長清瘦的手指間握著絲綢包裹的竹刀,因為長久握刀,指節上都是血痕和細碎傷口。

“三郎君。”

合攏的木門被輕輕叩響,不等他回答,一個躬著脊背的家仆就推開門走了進來。

家仆長著一張木訥呆板的臉,手裡提著一隻食盒,他輕車熟路地走進來,同時將門開得更大一點,讓外頭清新的空氣和溫柔晨光鋪瀉進來,一轉頭,看見滿地散亂的書簡,以及熄滅了不知多久的油燈,當即露出了點憂愁的神色。

他欲言又止了一會兒,將食盒放在一處空地上,跪下來一點點收拾地上散亂的竹卷,將它們一一收攏,放在青年隨手可及的地方。

然後才舉著食盒膝行到青年身旁,將裡麵的碟子一個個拿出來擺放好,輕聲勸說:“三郎君,該用早膳了,您又熬了一個晚上,歇一歇吧。”

青年這才被驚醒了一樣,睜著茫然的眼睛看了眼門外,隨即被外麵的光線刺了一下,條件反射地閉上眼睛,家仆慌忙喊了聲“郎君緩睜眼”,直起身體擋在他麵前,攔住了對他而言過於刺目的光線。

三郎君閉著眼睛,緩了好一會兒,眼尾落下兩滴透明的淚,沾濕了烏黑的鬢角,像是在無聲哭泣一般。

家仆怔怔地看著他,半晌才豁然垂下頭,逃避般移開了視線,聲音乾澀道:“郎君,仆按郎君吩咐,帶來了弟的全部遺物,但是弟戰死突然,又因為之後定州軍被判為怯戰偷降之軍,很多東西都被埋在定州了,不允許寄還給家屬……”

清風朗月的謝三郎君睜開了眼睛,神情冷淡平靜,那滴被光刺出的淚悄無聲息地乾涸消失,他微微前傾身體,伸出了手。

骨節清瘦的手掌上被竹刀劃出的薄薄傷口裡有血絲滲出,被他毫不在意地隨手抹在衣袖上,家仆出神地看了那點暈紅的血漬一眼,默默低下頭抽出了食盒最後一層,從底層掏出了一卷用油紙包裹的東西。

裡麵是幾封家信,還有一隻粗布小袋,家仆解開小袋上的係口,倒出袋中的東西,幾十枚舊銅幣撞擊著砸在地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家仆低聲道:“這是阿弟最後一次寄回家的軍餉,我用了一多半,還剩下這些。”

謝三公子凝神瞧了這些銅錢片刻,抬手拈起一枚放在手裡翻轉了兩下,忽然神情一凝,將銅錢拋擲了兩下,沉思片刻:“沒有克扣欠缺?”

家仆搖搖頭:“雖然有拖欠,但總額基本相符,有所出入的部分,大多是軍中成規的孝敬錢,軍中舊習一向如此,若不向上峰繳納孝敬錢,就連這點軍餉都發不下來。”

青年嗯了一聲,指指那幾封家書,溫和地詢問這位遺屬:“可否閱覽?”

家仆垂首,將家書推過去:“請三郎君自便。”

說是家書,其實普通士兵哪裡用得起昂貴的絲帛竹紙,這些都是士兵自己削平磨光的薄竹片,請了軍中專職替人寫信的文書代寫成的,不過謝家詩禮傳家,便是尋常家仆也識得些許文字,這名家仆的弟弟從軍後不大不小地做了個軍中小尉官,家書都是自己親筆寫就。

竹片上的刻字歪歪扭扭,部分字還缺胳膊少腿,透著樸拙的氣息,言語直白,每封信都很短,卻也能看出兄弟情深。

“……軍向寄出,一白三十文,行腳五文己付青。我守城門,火房晚上有肉湯分。家中好?哥讚錢可娶妻,大將軍說退了蠻人就能回來,兄弟們都很高興。”

“蠻人凶惡,斥候回來,說外頭塢堡都空了。”

“他們有披離器具,能發出巨響,還有火光,遠處就能傷人,軍中死傷人多,好在器具不能連發,一響後就短絕。”

“京城還好?家中還好?定州一切都好,蠻人在城外轉,但是進不來,我們長長在城頭罵他們,他們聽不凍,哈哈哈。”

家書簡短,錯字頻出,一眼便能看儘,青年撿起最後一片竹簡,比起先前成句的短文,這次上麵隻有四個大字,透著驚懼戰栗之意,似乎能從中遙遙看見那個小尉官寫下這幾個字時滿心的戰栗。

——“他們吃人。”

北蠻食人,這在六年戰役中後期不是件新奇要聞,但在初初交鋒的幾年裡,大夏對此一無所知。

北蠻烹食戰俘、平民,全然不用擔心糧草斷絕的問題,與之相比,人困馬乏的大夏就後繼無力了,尤其是目睹自己死去的戰友、被俘的同袍被活生生烘烤分食,這種極致的恐懼是大多數人都無法忍受的。

很多士兵因此脫戰逃跑,不少守將投降,大夏士氣一度一蹶不振。

家仆好似一尊凝固了的石像般一動不動,聽見三郎君忽然問:“定州城中,竟然沒有糧草匱乏的事情嗎?”

在六年戰役前,大夏已經爆發了大麵積的饑荒,這也是北蠻南下的重要原因之一,定州作為戍守北蠻的第一線,本來就是軍鎮,行使的是屯兵防衛之責,軍需糧草等要物都需要轉經他地運送而來。

北蠻都餓得吃人了,定州竟然還能保持充裕的糧草,城中守將和後勤軍需官實在是經世緯地的大才,比朝堂上的戶部尚書等人厲害多了。

家仆愣了愣,猶豫了一會兒才搖搖頭:“這個……阿弟從沒有提及過這方麵的事情。”

定州軍投降覆滅是六年戰役的第五年初,這封家書則寫於第三年末,也即是說,在長達一年的時間裡,牽掛兄長的弟弟沒有再寄回來任何一封簡短的隻言片語,隻有定期返還的軍餉證明他仍舊戍守在大夏的邊城。

謝琢半合上眼眸沉思了一會兒,將那些銅錢攏成一堆推還給家仆:“收起來吧。”

家仆收好這些銅錢,等謝琢草草用完了快要涼透的早膳,才將碗碟一一收攏,躬身退出了這裡。

等他離開,這位三郎君再度攤開手,掌心赫然是那枚古舊的銅錢。

他用兩根手指拈著這枚銅錢的邊緣,對著光線翻來覆去地瞧了好一會兒,又將它一下一下地拋擲在桌案上,銅錢和木頭桌案撞擊發出叮當聲響,頗有種悅耳的質感。

他這麼漫無目的地拋擲了半晌,豁然起身,在裡間翻箱倒櫃了小半盞茶的功夫,終於從一個櫃子裡搜刮出了一枚模樣相似的銅錢。

謝家公子用的錢幣多是金銀,想找出一枚最小單位的銅板可比翻出半斤金餅難多了。

這枚銅錢上蒙著一層薄灰,但比家仆帶來的錢新多了,明顯從未使用過,錢幣一麵篆刻著“軍”字,另一麵則是標記單位的“一錢”。

這是專門用於軍餉發放的軍錢,和普通民錢不大相似,重量、規格都有所出入,掌管軍錢印製發放的是兵部,為了牟利,軍錢常常改製,曾經一度到了一年一換的地步,後來先帝下狠功夫整治了一番,這種情況才有所好轉,此後的軍錢一枚重半兩,價值等同民錢一兩。

也就是說,一枚軍錢等於兩枚民錢,不過軍錢不能直接在市場流通,要去軍部製定的兌換所換成民錢才可以使用。

青年將兩枚錢放在手心感受了一下,臉上浮現了一點意料之中的神色。

兩枚軍錢的重量並不等同。

家仆拿來的那枚軍錢輕了一些,大概隻有另一枚的四分之三。

有人在鑄假軍錢?

不僅如此,似乎這個銅錢的質感也……

他閉上眼睛想了想,隨手抄起身旁一件銅擱臂,用力砸在了這枚□□上。

兩聲毫不留力的響聲之後,那枚□□碎裂成了幾瓣,邊緣裂隙裡露出的竟然不是黃銅的色澤,而是古怪烏青的……

喬晝伸出手指摸了兩把,指腹揉搓兩下,心下了然。

是混在銅中被澆築的細泥沙。

這樣的一枚軍錢,所需成本僅需真錢的十分之一二,幾乎可以算是一本萬利的買賣了。

但是一直到六年戰役結束,也沒有哪裡爆出來過軍錢造假的事,而且說到底,因為軍錢無法直接在市場上流通使用,需要為假軍錢承擔所有損失的,其實是軍部的兌換所,兌換所同戶部大庫連通,所以到最後,承擔損失的也就是朝廷本身。

那個造假軍錢的人……是在膽大包天地薅朝廷的羊毛啊。

這件事看起來與六年戰役並沒有什麼大關係,說到底軍錢涉及的其實是軍部和戶部,假如此事被堂而皇之地掀開,軍部的假軍錢坑了戶部,戶部為了挽回損失必定會死咬住軍部不放,那謝琢和整個朝堂的矛盾就會轉變為以掀開此事的謝琢為代表的戶部和軍部的矛盾,矛盾的縮小也意味著……

他背後會天然站上很多戶部的盟友,至少在軍錢之事結束前,他們會死命保下這個衝鋒在前的盟友。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