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為君丹青台上死(三)(2 / 2)

人間降維 大葉子酒 11560 字 11個月前

而這段時間,足夠他——做很多、很多事了。

謝琢臉上泛起了一個一點也不朗月清風的、獨屬於喬晝的笑容。

第二天,在謝家眾位有朝議資格的郎君們先後乘車駛向鳳凰台後,門僮正打算關上兩扇厚重的朱門,一個消瘦卻提拔的身影先一步按在了他的手背上。

門僮正欲嗬斥,嗓音卻在看見來人後猛然悶在喉嚨裡發出了一串古怪的咕嚕聲。

“三、三郎君?!”

謝府裡沒有人不認識這位三郎君,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門僮經常做的事情就是替這位三郎君的客人們開關門戶,看著滿京城風流倜儻的公子們絡繹不絕地前來拜訪三郎君,或是目送三郎君與公子們外出踏青遊玩。

但是現在,誰都知道三郎君因為犯下了大錯,已經被家主關在院子裡,很久不能出來了。

門僮腦海裡閃過了一連串猜測,結結巴巴地問:“您……您這是要去哪裡?”

許久未踏出謝家宅邸的三郎君望著外麵,神情裡充滿了一種門僮看不懂的意味,他後知後覺地發現,今日的三郎君,並沒有穿著以往慣常穿著的疏闊大衫和鶴氅薄衣,而是規規整整地穿著赭色深衣,衣服上繡蘭草、白澤,腰束錦帶,懸掛佩玉琳琅,烏發束在高冠內,露出一張清俊淡漠的臉。

這服飾他熟悉得很,早些時候前去鳳凰台的郎君們,都是這個模樣的打扮,區彆隻在於深衣服色紋路不同。

蘭草和白澤,是丹青台史官專用的圖騰,寓意史官秉筆直書、清正芬芳、通曉前事、啟明後人。

不管怎麼說,這身打扮,顯而易見是往鳳凰台朝議的裝束。

門僮張口結舌:“三郎君,您不能——”

“刑部司拘我在府中,家主也不許我擅自離開,但是他們有說不許我前去朝議嗎?”

風姿卓絕的謝三郎君問。

這……當然是沒有說的。

囚禁人在府中已經是很明確的指示了,哪裡會再多此一舉地說明不讓人進宮啊?

門僮被這一通歪理說得一愣一愣的,就見三郎君滿意地點點頭:“如此,正是朝議時候,我如何不能去鳳凰台了?”

門僮心裡知道事情可不能這麼算,但他到底是一名下仆,而三郎君再怎麼落魄,也是主家子弟,他昔日盛名和煊赫猶在眼前,門僮不敢上手攔他,守門的家仆們一個比一個鬼精,早早就避讓到了一邊,硬是讓一意孤行的三郎君走出了謝府。

為了避免三郎君路上出事,也是為了維護謝府體麵,門僮還不得不命人趕著三郎君的車駕追上去。

謝府車駕在宮門前幾乎沒怎麼查驗就被放了進去,鳳凰台前是一片一望無際的空闊廣場,各家的車駕都井然有序地彙集於此,彼此還會禮貌性地打個招呼。

當這輛謝府的車駕不急不慢地駛入其中時,遠遠看見了謝府徽記的人就打算上去交談一二,但等他們靠到近前,想說的話就都堵在了喉嚨裡。

“前頭謝家的人不是都已經進去了?這個怎麼晚了這許多?”

“謝家一向同仇敵愾,團結得很,進退都要統一戰線,難得遇到一個落單的……”

“等一下,這個標記……好像有點……”

“……這個不是——”

他們的話先後斷在了口中,隻以驚疑不定的目光相互示意,彼此都從對方的視線裡看出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這不是謝家三郎的徽記嗎?!

這個徽記曾經在京城中大受追捧,整個京城的人都認得謝三郎的標識,他們還不至於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就忘記這個烙鐵一樣刻在心裡的圖騰。

但是無論如何,它不應該出現在這裡才對,因為它的主人都已經是一個將死之人了。

這輛車依舊不緊不慢地往前行駛,兩側的車馬下意識地紛紛避讓,雖然他們是出於躲避之心才讓開的,但是從高處看,就像是從前他們為京城芝桂挪開前進的道路一般。

車駕行駛到百階高台前,車夫掀開車簾,穿著蘭草白澤深衣的青年姿態自若地下了車,撣撣衣角,安之若素地抬頭看了看麵前的長階。

在他仰起臉的那一霎那,多少明裡暗裡偷偷看著這邊的人不由自主發出了低低的抽氣聲。

“竟然真的是他……”

“他怎麼還敢到鳳凰台來……”

“這是嫌自己命長了?”

喁喁私語在昏暗的車廂內響起,不過這些聲音就如風中一吹即散的柳絮,根本吹不到謝琢耳邊。

他看了那長長的台階一會兒,視線就落到了台階下那隻兩人高的朱紅大鼓上。

闕門之前登聞鼓,雷動高台天下知。

自覺有冤情可訴的百姓都能敲擊的登聞鼓,登聞鼓響,皇帝和文武百官必須臨朝聽視,不得輕忽,但為了保持登聞鼓的神聖性和權威性,避免所有人都來敲鼓,不管擊鼓的是什麼人,都應先受大刑。

在他的視線落在登聞鼓上的一瞬間,不少敏銳的人也同時注意到了他的視線落點。

他們的心登時咯噔了一下。

不會吧?!

這個謝三郎君,真的剛硬到了如此地步,為了修史,要豁上自己的一條命?

眼見著謝琢已經抬起了腳,看他行走的方向正是登聞鼓,他們的心越提越高,儘管其中緣由不一而足,但想要阻攔他的想法卻是空前的一致。

最終,一個聲音如他們所願叫住了步伐自若的謝琢。

“飲玉!”

謝琢的腳步停下了。

他沒有回頭,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眼見著像是又要邁步向前,那個隻聞其聲不見其人的人刷啦一下掀開了車簾,鑽出車駕,直接甩開要去扶他的下仆,撩開深衣的下擺跳到地上,健步如飛地竄到謝琢身後,一把將人往後拖了兩步,像是畏懼什麼洪水猛獸一樣遠離了那座朱紅威嚴的大鼓。

“怎麼,這才幾日,就不認得王瑗之了嗎?”

來人咬牙切齒地質問。

其實是因為隻有常識性記憶而沒有具體關係網,所以根本不認識來人的喬晝:……

他終於將來人和從家仆口中旁敲側擊問出來的名字對上了號。

是那群大難臨頭各自飛的狐朋狗友之一!

王瑗之質問的話剛出口就感覺不對,謝琢慢條斯理地揮開他的手,彬彬有禮道:“原來鳳子還認得謝琢。”

他的語氣並不嚴厲,但是王瑗之卻像是被刺了一下。

謝琢出事後,他的確沒有再登過謝府的門。

若不是這次看見謝琢不要命地要去敲登聞鼓,他或許壓根不會出聲叫住他。

“你不應該來鳳凰台的。”王瑗之麵對昔日好友平靜的眼神,隻說了這麼一句話。

謝琢被囚於府中後,王瑗之依循慣例入鳳凰台授官,和謝家從丹青台開始仕途不同,王氏子弟多是從朝鳴台入職,朝鳴台掌管天下官吏,取百鳥朝鳳之意,是吏部辦公之地,王瑗之作為未來能接替王家家主地位的子弟,目前還隻是一名朝鳴台書令。

“我不來,要讓誰來呢?等該死的人都死了,再輕描淡寫地推出一個名垂千古的丹青令嗎?”謝琢的聲音非常輕,輕得隻夠王瑗之一個人聽見。

“不過我這次不是為了這件事來的,”謝琢注意到王瑗之垂落的手指神經質似的攥動了一下,敏銳地轉移了話題,“聽說王家對兵部擅設職缺一事不滿已久,我這次是來給王家遞刀子的。”

他的話說得意味深長,王瑗之卻猛然察覺異常:“你要說什麼?”

然而謝琢更快地避讓開了他的手,踏上了高高的白玉階,居高臨下地俯視了他一眼。

“鳳子,多年至交,無甚可報,今日我送你一條登雲梯,乘風直上白玉京,你可要踩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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