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為君丹青台上死(十一)(2 / 2)

人間降維 大葉子酒 6881 字 11個月前

果不其然,趙無缺最後補了一句:“前年大母去世,定州知州為她寫的訃文。”

“這是世人眼中的趙老夫人,”謝琢把兩隻手攏在鬥篷裡輕輕地搓,“你要我也這麼寫嗎?”

他隻是平平淡淡地這麼問了一句,趙無缺的下頜驟然繃緊,他仿佛在經曆一場天人交戰,過了不知道多久,城門已經在望的時候,他才慢吞吞地說:“她是個當之無愧的將門之女。”

“以百姓為己任,以天下為己任,以皇命為己任。”

謝琢安靜地聽著,敏銳地發現了其中的缺漏。

百姓、天下、皇命……

“聽起來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夫人。”謝琢謹慎地評價道。

趙無缺極快地笑了一下,真心實意地讚揚:“的確很了不起。”

“……但是我很害怕這樣的了不起。”

大夏的閨秀們成親生子都早,尤其是武將本就容易摧折壽命,父母之命必要早早成家,因此雖然已經是祖母輩的人,但在定州大難的那一年,趙胡氏才堪堪五十歲出頭,加上慣於習武,她甚至還能提槍上馬走個來回。

定州城破後,趙胡氏帶著碩果僅存的一個趙無缺,在定州城裡東躲西藏,滿春園其實已經是他們最後的一個落腳點,在此之前,他們鑽過屍堆、睡過茅房,躺在棺材裡睜著眼睛等過天明,耳旁就是北蠻人噠噠的馬蹄聲,求救和嘶鳴不絕於耳,趙無缺一腔熱血,聽著那些百姓呼喊趙將軍的名字,就要出去救人,趙胡氏則無數次地死死抓著他的手腕,捂著他的嘴。

有時候,趙無缺看著昏暗光線下大母那雙沉靜冷黑的眼睛,會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以前給他甜點糕果時會笑眯眯地彎起來的眼睛,竟然也會有這樣冰冷堅硬的樣子?以前溫熱地撫摸他的頭頂、會在他闖禍時把他護在身後的手,竟然也有這樣恐怖到可怕的巨大力量?

“大母,我不怕死,讓我去救他們吧。”

趙無缺以為趙胡氏是擔憂他的安危,於是天真地宣告了自己的義無反顧。

然而聽見這句話的趙胡氏用一種非常奇異的眼神看了孫子一會兒,看得趙無缺不知為何戰栗了一下,她才微微笑起來,摸了摸孫子的頭頂:“是我趙家好兒郎。”

這句話的語調十分怪異,趙無缺分辨出了其中輕飄飄的讚賞,但他並不想要這樣的讚賞:“大母……”

“怕死不難,”趙胡氏聲音低沉乾冷,“難的是要活下去。”

趙無缺沒有聽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你的大父已經戰死,你的父親也已杳無音訊,很可能遭逢不測,你的二叔現在就在定州城外引誘北蠻離開定州,趙家兒郎多數都在你大父軍中,現在多半十不存一。”

趙無缺打了個哆嗦。

她話語裡提到的每一個人,不是她的丈夫,就是她的兒子、孫子,但她的語氣平靜冷漠到令趙無缺感到了不適。

“你很可能是唯一一個活著的趙家人了,如果你二叔也被北蠻人包圍……”趙胡氏這回停頓了一下,“我兒是大英雄,必會死戰。到那時,你就是唯一一個有資格接過趙家軍軍旗的人。”

“所以你要活著,要準備好接過定州軍的大旗,收攏潰兵,就算像狗一樣在地上爬、在泥裡滾,你也要不擇手段地活下去,你聽明白了嗎?”

趙胡氏眼裡放出森冷銳利的光,趙無缺一時間被這樣的大母震懾住了,茫然地點了點頭。

所以在看見北蠻屠戮平民時,他們躲在棺材裡沉默地聽;嬰兒童子被活生生剁碎時,他們蜷縮在牆洞裡無聲地聽;弱女被欺淩哭號時,他們躺在屍堆下靜默地聽。

趙無缺的手在牆上刮出一道道血痕,他無數次用哀求的眼神看向趙胡氏,但趙胡氏永遠神情冷肅剛硬。

滿春園之後,趙無缺攤著一雙沾滿了血的手呆呆坐在地上,被折磨得滿身是血的玉人也是他抱回來的,那個姑娘在陷入半昏迷時仍舊在哀求死亡能儘早眷顧她,趙無缺忽然覺得,做趙家人也沒什麼好的。

他想做趙無缺,在那些人呼救哭號的時候衝出去和他們一起死。

十六天後,定州城內的北蠻軍越過這座被掃蕩得支離破碎的城池,率兵南下,趙胡氏迅速收攏部分潰兵,清除了城中暫留的少許北蠻人,親手將那麵沾滿了血的軍旗遞到了趙無缺麵前。

“好孩子,拿上它,走出去,去見見你的將士們。”

趙無缺抬起眼睛,看著麵前熟悉又陌生的祖母。

“我不想……”

他聲音低微細弱,視線避開這麵血淋淋的旗幟,趙胡氏看了他許久,將大旗立在地上。

“站起來,拿上它,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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