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為君丹青台上死(十一)(1 / 2)

人間降維 大葉子酒 6881 字 11個月前

趙無缺這個人, 雖然頂著定州軍統帥的名號,但是一點兒大將軍的氣質都沒有,招貓逗狗的習性很有點市井地痞的二流子風範,而且對整個定州城的大街小巷了如指掌, 哪家店鋪後頭的瓦缸底下有個地窖、哪麵牆的牆根兒上有個被遮住的狗洞、哪條街的屋簷設計奇異能藏下一個人不被看見、哪間房子有個廢棄已久的閣樓……他皆能如數家珍娓娓道來。

趙無缺舉著一串燒糖人指指一處堆滿垃圾的死角:“裡麵有個凹, 剛好可以貼著牆根兒躲個人。”

謝琢沒有詢問他為什麼會單單對這種藏匿之處頗為了解, 趙無缺當個故事講, 他就當個故事那麼聽。

這幾天裡,趙無缺帶他走遍了大半個定州,隨口指著一戶人家就能給他講上一段故事。

破茶鋪的老夫妻有六個兒女,兩個兒子在跟隨老趙將軍出征北蠻時戰死沙場,兩個兒子在定州城破那天站上了城頭禦敵沒有回來,一個女兒為救重傷的趙家軍被流矢射死,隻剩下一個女兒帶著年幼的小侄兒侄女獨立女戶奉養父母。

橋頭一家店鋪關張已久, 擋門的木板破爛腐朽,門上卻掛著許多乾淨的白布紙花,趙無缺說這家店原本是家金鋪,裡頭有個鼎鼎大名的財迷老板。

這老板明明家境殷實,為人卻吝嗇得令人發指,天天去收菜市剩下的那點兒爛菜幫子吃, 還要收鋪子裡金匠的夥食費, 提溜個破袋子東走西逛撿破爛東西回去珍藏, 被左鄰右舍譏笑為鐵公雞,定州城破那天,他因為要收拾財物沒趕上大軍護送百姓出逃, 被北蠻攔堵在了城裡。

北蠻在城裡過篩子似的燒殺擄掠, 要求百姓拿錢買命, 橋頭住的都是窮苦的手藝人,不少人家已經想好第二天一早起來找根麻繩自我了斷了,哪成想早晨起來推門一看,家家戶戶門口竟然都擺著一個破布袋子,裡頭明晃晃黃澄澄地放著足夠贖命的金銀。

橋頭的數十戶百姓依靠這些錢掙紮著活了下來,北蠻來時隻盯著金鋪要錢,窮困潦倒的財迷打開鋪子大門任他們搜刮,裡頭哪有什麼金銀,全是爛菜幫子和許多不知所謂的破爛玩意,一無所得的北蠻氣不過,索性一刀把財迷給殺了。

這家金鋪子自此之後就關張大吉,不過橋頭的百姓每年都會來給他擦擦鋪麵,往門上插幾朵花。

城西的草藥堂底下有個地窖,郎中偷摸救了十幾個趙家軍的傷兵躲在底下,靠吃嚼草藥硬是挺過了北蠻搜城屠戮的十六日,定州軍現在采買草藥大多會先來這裡看一看,郎中靠著這個也成了不大不小的富戶。

還有城南的貨郎、甕城旁獨居的老婦人、書齋裡頭抄書的夫子……

趙無缺像是恨不得把整個定州城大大小小的故事都給謝琢講一遍,一邊走一邊說,他們最終停在了北城一座結構粗曠肅穆的宅邸前。

從外頭看,能看見裡麵建築線條平實的屋簷,還有間隔較遠的小小望樓,儼然一座微型的軍事堡壘,根據宅邸圍牆的長度推算,這顯然是一戶子嗣繁茂的人家,院戶繁多,人丁興旺。

宅邸外的牆壁上全是熏黑的裂跡,屋瓦碎裂,牆垣半塌不塌搖搖欲墜地站立著,一人多高的荒疏草叢野蠻生長在牆壁裂縫之間,門房隻剩下了被火焚燒後的骨架,一塊牌匾敷衍地架在塌了一半的門樓上,就這樣大大咧咧地任人旁觀。

匾額上,“定州忠武大將軍第”幾個字經過長年累月的風吹日曬已經有些暗淡,它顯然已經很有年頭了,匾額邊緣有明顯的開裂風化的痕跡,甚至能看見匾額上修修補補的疤痕,就算是這樣隨意地架在廢棄門口上,連個完好莊重的屋簷都沒有,也絲毫無損它自帶的威嚴氣場。

這座仿佛被烈火焚燒了一半的宅邸靜默威嚴地趴伏在地麵上,好似一頭傷痕累累的凶獸,宅邸裡麵寂靜無聲,門前車馬冷落,沒有什麼人經過,像是已經被廢棄了很久,孤獨地等待不知道會不會回來的主人。

趙無缺看了兩扇甚至合不齊楚的大門一會兒,歎口氣,忽然笑起來:“這裡是我家。”

謝琢沒說話,這句話其實是多餘的,門上的匾額已經清楚地昭示了這戶人家的淵源。

定州趙氏,世代鎮守邊關的武將,兒郎都充定州軍為將校,有好事者數過他們的族譜,從第一代定州大將軍到六年戰役前的第六代,已經有一百六十八個趙氏兒郎為定州付出了性命。

趙家子嗣繁茂,傳到趙無缺父親那一輩,光是主支的叔伯就已經有十五人了,更不用說下麵的堂兄弟們,趙無缺作為最小的那個孫子,每天的任務就是在校場上跟兄弟們渾水摸魚練一會兒武,然後在兄弟們縱容的掩護下偷偷牽出家裡最好的名馬去和狐朋狗友們炫耀。

“上麵掛的本來不是這塊匾,北蠻入城後占了這裡尋歡作樂,撤退的時候還放了把火,不過這些蠢貨防火也放得倉促,隻燒了前宅,我修了修裡頭的房子,外麵這些沒錢修不起了,索性放著好了,反正家裡也沒值錢東西,不怕賊偷。”

趙無缺笑嘻嘻地摸了摸下巴:“皇帝給的匾燒沒了,門樓光禿禿實在難看,我就去祠堂翻了翻,揀出以前的一塊匾來放上了,還算不錯。”

他把換匾這種大事說得跟菜市場裡挑蘿卜一樣,不過看這塊匾擺放的方式,可見他的確沒有多麼重視這東西。

趙無缺盯著燒禿了的門樓發了一會兒呆,而後回神,拍了拍謝琢的肩膀:“走走走,帶你去城外踏青去不去?”

踏青?這個季節?

謝琢看了看天上還在飄落的細小雪霰,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我聽聞,趙老夫人也是出身將門。”在往城外走的路上,謝琢忽然道。

趙無缺很狗腿地給他找來了一件厚實的鬥篷,細麻布的麵,半指來厚,溫暖柔軟,沒有什麼典雅的熏香,隻帶著淡淡的皂角香氣,沉甸甸地壓上肩頭,一下子擋住了外麵的寒風。

穿著黑衣上躥下跳的大將軍好像不知道什麼叫冷似的,他給謝琢係上鬥篷的係帶,自己還是一身利落的衣裳,長靴踩在雪裡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背上兜著一隻包袱,裡頭都是謝琢的竹簡刀筆,隨著他的動作發出互相碰撞的哢啦哢啦聲。

聽見這個問題,趙無缺那張被疤痕毀了一半的臉上神色忽然變得有些淡淡,半晌才含糊地應了一聲:“是吧……”

謝琢側過臉看了他一下,輕聲重複:“是吧?”

趙無缺胳膊上挎著一隻包袱,顯得有些滑稽,他卻不以為意的樣子,把兩隻手枕在後腦勺上,抬眼盯著天空看了很久,不鹹不淡地說:“中州胡氏,名將胡裡之後,族人擅使透甲槍,有家兵數千,令行禁止,如戰陣兵士。元興六年,胡氏許嫁次女入定州趙氏,結兩姓之好,趙胡氏幼承庭訓,賢良淑德,婚後誕育四子三女,皆教養成人,亂中護持趙氏血脈,收攏定州百姓,抗擊北蠻,於定州有再生之恩。”

謝琢微微挑眉,這套話一聽就是官樣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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