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時候, 事情的真相都是不怎麼好聽的。
趙無缺說完了這件事後談性全無,悶著頭帶謝琢往回走, 定州軍的營盤很大,走了沒多久就能看見招展的旗幟,看守轅門的士兵瞧見趙無缺回來,麻溜地打開大門。
在踏進營盤大門後,趙無缺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若有若無地拉開了和謝琢的距離,臉上吊兒郎當的表情也換了更為板正的凝重,用行動表達了對跟在自己身後的這個人的不滿。
踩著咯吱作響的積雪,兩人走到謝琢居住的帳子外, 四下無人, 趙無缺站定了, 瞧了謝琢片刻, 忽然咧開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希望你像京城那些人說的一樣聰明, 定州軍的追殺可不是小孩兒過家家, 萬一你真的死了, 我們的交易就作廢了。”
謝琢突兀地聽見了“追殺”一詞, 這可從沒有在他們之前說好的範圍內出現過, 不過他對於趙無缺突如其來的通告也沒有什麼驚訝之情,反倒是早有預料一般,平和地點點頭:“理所應當。不過你大可放馬過來,雖然我不是習武之人,但是……讀書人的心眼, 可比你想象的多得多了。”
趙無缺摸了摸下巴, 嘖嘖感歎:“好氣魄!我大母最喜歡你這樣的人。”
“承蒙厚愛。”謝琢臉不紅氣不喘地點頭, 毫不謙虛地承認了自己的魅力。
趙無缺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他好像又一下子高興了起來,轉身朝自己的大帳走去,邊走邊抬手朝後頭揮了揮,像是一隻手長腳長的大猿,走著走著還要分心去踢一腳旁邊的雪堆。
當他快要消失在拐角時,謝琢往前走了兩步,聲音不高不低:“最後一個問題,六年戰役的第五年初,定州被圍困逾一年,而後開城投降,直接導致青、芒二州淪陷,雖然後來定州在北蠻撤退時阻截後路擊潰大軍,具表朝廷時也說投降是惑敵之計,但因青芒二州之事,朝廷仍問責了定州,此事是否有更多隱情?”
其實何止是問責,在那寥寥數語的史書中,留給定州的隻有一句“困逾年,降,怯戰之軍也”。
就這一句話,把定州軍十數萬人釘在了永恒的恥辱柱上。
趙無缺的背影陡然僵硬住了。
這個問題似乎比之前那個問題更加難以回答。
在他給謝琢講的這麼多故事裡,都模糊了時間,從情節上來推敲判斷,大部分故事都發生在戰役剛開始的那幾年,北蠻人人弓馬嫻熟,有控弦之士數十萬,兵分幾路南下侵夏,右賢王率右路大軍從山坳轉道,左單於率左路大軍沿著長城直取西南,而定州麵對的就是草原王庭親率的人數最多、精銳最充足的中路王帳鐵騎。
定州在剛開始幾年還能依靠後方的支持和北蠻出城對戰,但隨著左右兩路大軍南下侵擾,後方也逐漸自顧不暇,定州慢慢落入了孤軍奮戰的境地,從出城對戰到固守城池不出,再到被圍困封閉,終於在被圍困了一年多後,於第五年初開城投降。
當時前去獻城投降的人,並不是定州軍將軍趙無缺,而是趙家的老太太趙胡氏。
這一舉動引來了北蠻人的恥笑,他們並不覺得一個女人來投降有什麼不對,在幾年的作戰裡,誰都知道這一代的大將軍是個膽怯無能的廢物,隻會躲在親衛隊裡、中軍帳中,做一個乖巧可愛的廢物,大部分時候在陣前督戰的都是這位養育了許多趙家兒郎的老太太。
北蠻仇視趙家,卻也敬佩這樣厲害的女人,就像是見到了草原上凶狠護崽的母狼一樣,生活在草原上的人都知道,帶崽的母狼是最可怕的動物。
北蠻人大聲嘲笑躲在祖母背後做縮頭烏龜的趙將軍,甚至不屑於殺掉他,而是傲慢地將他作為一個勝利的象征架在了定州軍裡,至於那位出城獻降的老太太——他們謹慎又快意地將這個打敗了他們許多次的老婦關在了牛馬圈內,像對待羊奴一樣欺辱她,從中獲得勝利者野蠻的征服感。
半年後,北蠻敗退北逃,定州截斷後路關門打狗,北救出來的趙老夫人身體衰敗,被湯藥吊了幾年性命後就撒手人寰了。
本來趙家的女眷都是應該賜予誥命風光大葬的,但因為這親手獻城的舉動,朝廷刻意無視了這件事,在他們看來,他們沒有追究趙胡氏的責任已經是寬宏大量了,隻有定州的官僚礙於情麵草草來吊唁了一回,就結束了這個女人算得上波瀾壯闊的一生。
這就是定州關於那場獻降人儘皆知的一些碎片,謝琢詢問過那些老兵這件事情,隻得到他們的緘默和搖頭,他們似乎在共同保存享有這同一個秘密,這個秘密使他們成為一個堅不可摧的整體,即使麵對揭開真相為自己正名的機會,他們也不屑於將之袒露出來。
趙無缺轉過臉,神情沒有任何異樣,輕描淡寫道:“不是所有事都有所謂的隱情的,定州投降不過就是實在撐不下去了,後麵的什麼誘敵也隻是時勢恰當而為之罷了,說是怯戰之軍……並沒有什麼不對。”
說完,他不等謝琢問更多,大步踩開了積雪,向前走去。
謝琢看著他的背影最終消失在拐角,沒有追問更多,轉而掀開帳子入內,開始換衣服整理東西,準備做一個發現了大秘密後逃跑上京告狀的人。
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情,謝琢絕不可能無緣無故發現軍錢的秘密,最好的解釋就是,他察覺異常後暗中調查,層層摸排,順藤摸瓜抓到了定州軍主帥,發現了這樣大的一個秘密,以謝琢的性格,當然不可能裝作無事發生再在定州軍裡呆下去,必然會伺機跑回京城告發趙無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