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著簡素長衫的青年手裡提著一隻藥簍子, 不疾不徐地從巷口走進來,泥土夯成的道路凹凸不平,因為連日放晴, 每走一步都會蕩起許多塵土,很快就將人的衣擺染得灰蒙蒙一片。
他熟門熟路地走到最後一戶人家前,抬手正要敲門,動作卻忽然頓住了。
保持著舉手的姿勢, 青年的雙眼落在門前,自己的腳下,那片淩亂無序的塵土, 忠實地記錄下了數不清的雜亂腳印。
……這裡隻居住了他們三個人,無論如何也不會有數量這樣繁多又各異的腳印。
最可怕的是, 腳印的方向都是朝前的,沒有一個朝外。
也就是說, 有很多人進去了,並且……他們沒有一個出來。
青年緩緩放下了手,捏著藥簍子的指節緊縮,關節泛出了青白, 和煦微風適時地吹拂過小小的院落,帶來了某種不詳的氣味。
很淡的鐵鏽味,混雜在乾燥的塵土和浮動的脂粉香氣中, 微弱得像是一個錯覺。
最好的選擇是假作什麼都不知道, 從容地轉頭離開, 假如院子裡有埋伏, 那附近肯定已經被重重包圍, 立刻想辦法脫身是最明智的。
但此刻站在這裡的是“謝飲玉”, 是敢用性命去為天下人尋求一個真相, 敢隻身前往漠北苦寒之地,受流放之苦追尋事實的人,這樣一個將理想和信念置於最高,重視虛無縹緲的東西甚於一切的人,會怕死嗎?
他會怕死到,明知跟隨陪伴自己的家仆就在院內生死不知,而隻管自己逃命?
謝琢在門口站立了一會兒,褪去臉上用於偽裝的恭謙笑容,幾乎是麵無表情地將門重重一推。
院門沒有鎖,被他一碰就應聲而開,嘎吱一聲短促輕響,挾裹著銀鈴般的笑聲灌入他耳中。
幾隻手從一旁伸出來,爭前恐後地攀附上他的身體,用不容掙紮的力道將他拖拽入院中,好像生怕他發覺不對轉頭就跑,這些女孩子們不知道在門後等待了多久,呼吸低微弱不可聞,隻等待著這一瞬間院門的開啟。
一塊帶著脂粉氣息的手帕快速捂上來,想將被挾持者未脫口而出的求救聲堵死在喉嚨裡,但手帕尚未觸及到對方的皮膚,被姐妹們死死束縛住的男人忽然微微側過了頭,向著握住手帕的女孩投來了冷淡漠然的一瞥。
這個視線令嬉笑的女孩驟然如被掐住咽喉,一種不可名狀的寒意侵入了她的肌骨。
明明被抓住的是對方,落入紅粉骷髏陣的也是對方,將要殞命在此的也是對方,她們的雇主明確說過,她們的目標就是一介書生,出身名門望族,或許粗通武藝,但絕不懂與人搏命的招數。
那為什麼,她會從這個眼神裡得到莫大的威懾?
穿著長衫的男人被女孩子們裹挾著推入了院中,地上斑駁的血跡已經被她們用灶灰掩蓋了乾淨,隻能感覺到腳下略有些不平坦,謝琢站立在那裡,沒有反抗也沒有呼喊,隻是沉默地巡視了她們一圈,平靜得完全不像是一個意識到將要麵對什麼的人。
“阿鉤還活著嗎?”
出乎意料地,他張嘴問的第一個問題,甚至不是問她們的身份、來曆,而是詢問那個有些蠢笨的家仆的去向。
身披紅妝的新娘已經將短刀滑入了掌心,聞言有些驚訝地打量了一下對方:“真是主仆情深啊,有你這樣一個主人臨死還在惦記他,他應該也走得痛快,放心,這就送你下去見他。”
“……濫殺無辜,忤逆國法,天理難容。”
這本是應當義正嚴辭嗬斥出來的語句,但謝琢的語氣卻平靜得有些過分,他甚至好像沒有被阿鉤的死訊給撼動,整個人猶如一尊頑固生冷的鐵像,固執地重複著這些在這個時代說出去會被人輕聲嗤笑的東西。
新娘將眉尾一挑,娟秀好看的臉上生出了一點難言的戾氣:“說得好,天理國法容後再究,你先下地獄去吧!”
將謝琢團團包圍的女孩子們紛紛握緊手中的刀刃,就要踏步蹂身而上,謝琢站在原地不閃不避,猝然問道:“你們輾轉千裡,追蹤至此,就不好奇你們要追殺的到底是什麼人?就不好奇,為什麼你們的雇主會花費這麼大的力氣,命令你們去追殺一個被流放到漠北的普通文人?”
為首的新娘手中短刀一頓,旋即回神:“少花言巧語了,我們不過拿錢辦事,對你們這些世家門閥的勾心鬥角一點都不感興趣。”
世家門閥。
這個被她無意中透出來的詞為謝琢所捕獲,這意料之外的選項令他的眉心微微一動。
世家門閥?怎麼會是世家的人?
他被流放已經數月,從漠北逃回也是突發事件,除了趙無缺和麾下數人外並無人知曉,就算是那些記恨他試圖揭開六年戰役真相的世家權貴想要謀害他,也不應該挑在這個奇怪的時候。
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懷疑過這是趙無缺的手筆,定州軍那群軍士還不至於動用這樣詭譎怪異的誘騙手段來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