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一刻, 鳳凰台光明門開啟,文武分班而列,急趨垂首上階, 金吾衛持戟肅立, 既是保衛皇宮,亦是監視眾臣是否有禦前失儀之舉,大夏每月兩次大朝, 從閣臣宰輔到七品下官都要入朝聽事,初一休沐、初二理事, 於是大朝的日子就被放到了初三和十八。
等最後一名青衣官吏綴在隊尾走入光明門, 門將不動聲色地鬆了口氣,光明門內是一片漢白玉鋪就的廣場, 長寬各有數十丈, 威儀赫赫,每當朱紫深青的官員們魚貫而入時,都會給人一種肅穆莊嚴的壓抑感。
門將調轉視線, 視線餘光裡撞進了一抹青,這青色是苦艾一樣朦朦的綠,像是蒙著一層月光裡剪下的霧, 或是被清晨的露水打濕了的樹枝末梢。
這樣顏色的官吏, 定然是職位不高以至於連鳳凰台都沒有來過幾次的末流選官,不然怎麼會在大朝這樣重要的時候都遲到……
門將在心裡暗暗腹誹了一句, 開始調整語氣告知這個遲到的倒黴蛋候朝時間已過, 他不能再進去了——話到嘴邊, 他卻遲疑了。
倒不是說門將有多麼心軟, 多餘泛濫的同情心是為皇帝戍守宮門的護衛最不需要的, 他隻是覺得, 這個越走越近的人……
身上有種令他戰栗的熟悉感。
好像是從遙遠的回憶裡走出來的剪影,身上籠罩著熏香竹影,被金玉簇擁包裹著,眾星捧月地走過來,他自然不會對一個門將投以注視,但是門將卻曾經無數次地站在一旁看見過他最為輝煌的時光,也見過他落魄而去的時刻,這個人……
門將倏地瞪大眼睛,這個人!這個人!他難道不是應該還在漠北流放——
謝琢!
他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裡!
但謝琢確確實實是出現在這裡了。
穿著一身簡素的青衣,大袖垂逶,身形瘦削,脊骨如冷槍紮穿了身軀,將這一身皮肉都筆直地捆紮住,一根布條束在腦後,將一雙眼睛嚴嚴實實地遮擋,手中一支竹杖,點著光明門前的坦蕩通途徐徐行來。
門將幾度疑心是自己的眼睛出問題了,或是出現了幻覺,但無論他怎麼用力眨眼,那個人就是越來越近,終於停在了不遠處。
兩名持戟衛士將長戟一立,交叉擋住了來人,青澀的麵龐上故作嚴肅,刻意壓出頗有威嚴的低音:“止步!禁宮重地,閒雜庶民不得入內!念在你目不能視,非有意為之,快快回去吧。”
門將從牙縫裡漏出了一絲涼氣。
這名持戟衛的話並沒有什麼錯誤,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門將就是聽得渾身彆扭好像哪裡不太對勁。
被強硬攔下的謝三郎君從善如流地停下了腳步,思索了片刻,語調和煦地詢問:“光明門前登聞鼓,是否還立在那裡?”
登聞鼓,那是本朝開國的太宗所立,明令諭下,登聞鼓公正天下,不論士庶黎民,凡有冤情,皆可擊鼓以告,讓自己的冤情上達天聽,這本就是為了求告無門的平凡百姓所設立的,世家門閥哪裡用得到這種東西呢?
太宗另有明旨,登聞鼓百代不撤,後世子孫聞鼓聲鳴而不出者,令宗老開祖廟斥之。
持戟衛愣了一下,奇怪地皺起眉頭:“自然是在的。”
話音剛落,他便反應過來,愕然瞪大眼睛:“你該不會是要……”
謝琢沒等他說完,平平地開口:“煩請衛率寬讓一二,可否引我至登聞鼓旁?”
持戟衛結巴了兩下,第一反應竟然是下意識拒絕:“這不——”
謝琢平靜道:“我有冤情如海,不可不訴。”
持戟衛為難地看看他,悄悄瞥過眼睛瞅了下不遠處的長官,雖然有點好奇為什麼往日儘忠職守的長官今天好似沒看見這邊情況一樣沒走過來,但這個念頭也隻是一閃而過,轉而小聲勸告:“不是我不讓你告禦狀,隻是你可知曉敲這登聞鼓的規矩?”
“我不知道是誰教你這個辦法的,但聽我一句勸,還是快些回去吧,這可是要人命的事情哩!”
持戟衛苦口婆心地小聲警告著這個不速之客,雙目纏繞著布帛的男人安靜地聽完,點點頭:“多謝告知,一應規矩我都曉得,還請衛率替我引路。”
“哎呀你這、你怎麼不聽勸!”持戟衛不高興地嘟囔了一句,神色裡頗有些不忍心,但見他這樣堅持,隻得磨磨蹭蹭地轉身,用手中長戟敲擊了一下水磨青磚地地麵,“既然你不下定決心了,那便隨我來吧——要不要我扶你?”
謝琢溫聲婉拒了這個好心持戟衛的善意,辨聽著對方的腳步聲,不急不慢地跟在他身後三步遠的距離,想著佇立在朦朧晨光中、百道長階之下的巨大登聞鼓而去。
這隻取了千斤牝牛全皮,經過數月鞣製而成的大鼓有近兩人高,朱紅的鼓身宛若赤霞,多年風吹雨淋而氣勢不改,威嚴地立在鳳凰台下凝望著來去的權貴士庶。
好心的持戟衛見他目不能視,還取下了放在鼓架上的一對鼓槌送到他手裡,這對鼓槌由那頭牝牛的腿骨製成,足有成年女性小臂粗壯,謝琢鬆開竹杖,將它們握在手裡,指尖摩挲了一下鼓槌冰冷潤滑的表麵,朝那名持戟衛頷首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