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為君丹青台上死(二十)(2 / 2)

人間降維 大葉子酒 6508 字 11個月前

“你還是再想一想吧,庶民敲擊登聞鼓狀告閥閲是不忠不敬,首先就要經受幾道酷刑,你這身板,恐怕沒下刑凳就要斷氣了,現在回去還來得……”他還沒說完苦口婆心的勸告,麵前這個看起來斯斯文文俊秀雅致的男人出手如雷電,舉起沉重的鼓槌狠狠砸上了鼓麵!

猶如沉睡的猛獸發出了低沉的咆哮,寂靜了多年的登聞鼓乍然從夢中蘇醒,向著大半個猶在夢裡的鳳凰台和京都,發出了違已久的肅然長嘯!

這鼓聲與尋常輕巧活潑的鼓聲截然不同,巨大的音腹沉悶回響,沉重壯烈的鼓聲好像自大漠邊關而來,帶著肅殺悲涼的壯闊寒意,鼓聲裡嘶鳴的是征戰沙場的豪情、是撕扯著血肉也要厲聲呼喝的血腥,好似金鐸錚錚,帶著長刀飲血的壯誌,安睡在富貴溫柔鄉裡的京城一朝驚醒,愕然地聽著這獸鳴龍咆,竟然有了惶惑驚恐、戰戰欲避的感覺。

“你、你這個……”持戟衛也被這隻從未鳴響過的登聞鼓的聲音震撼到了,這聲音近聽更加的可怖,幾乎像是一隻巨獸貼著耳朵發出咆哮,有那麼一時間,他居然有了目眩神迷的感覺。

持戟衛不敢再停留,登聞鼓響,此人定然會成為漩渦中心,無論是好是壞,離是非之地遠一些的道理他還是懂的。

在離開之前,他鬼使神差地最後回頭看了一眼,立在登聞鼓前揮槌敲擊的男人大袖翻飛,晨風初陽為他披上了一層惑人的光暈,這樣看去,這個渾身透著股病態的人簡直像要被陽光燒灼,然後融化在這片晨光裡了。

“何人擊鼓!”

“何人擊鼓!”

“何人擊鼓!”

一列殿上戍衛連聲長喝,自玉階上衝下,而被質問的人恍若未聞,依舊按照自己的節奏,沉著、緩慢、一下一下地、用儘了全身力氣,敲擊著這麵象征天下至公的登聞鼓。

登聞鼓的聲音響徹鳳凰台,在殿上議事的朝臣們尚未對皇帝行禮,耳邊就傳來了這驚天徹地的巨響,連帶著腳下的地麵都像是在隱隱顫動,龍椅上的皇帝微微端正了身體,眼睛意味不明地落到外麵,站在首排的謝首輔恍惚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是什麼聲音,儘管他不知道敲鼓的人是誰,但一種玄之又玄的預感已經先一步擊中了他。

……這些年,你在外麵都看見了什麼、聽聞了什麼?事當如何,才至於此啊……

一直到殿上戍衛衝到了謝琢近旁,背對著他們泰然自若擊鼓到最後一刻的男人轉過身麵對他們:“《國律·行狀》有言,擅擊鳳凰台登聞鼓者,行杖五十,過銅烹道,三跪九叩以申禦見。”

他從容地扔下兩柄鼓槌:“行杖吧。”

“哪個膽大包天的敲的鼓?”

大殿內,官僚們竊竊私語起來,互相使著顏色試圖詢問出一點情報,但大家彼此看來看去,都是一問三不知的懵然情狀,幾個心裡有鬼的則開始絞儘腦汁回想那些被他們欺壓的倒黴蛋有沒有這個能力爬到鳳凰台來敲登聞鼓,想來想去都一無所獲。

“哪家要遭殃了?”

“必定是下頭的人沒看好,叫賤民跑出來,要鬨個魚死網破了。”

傳承了千百年的門閥世家裡,哪戶沒有幾個糟心子弟、為非作歹扯虎皮做大旗的親戚?少不得總要動用權力做點兒不仁不義的事情,門外登聞鼓一響,所有人都下意識縮了縮脖子,唯恐自家就是那個中了頭獎的“幸運兒”。

殿外戍衛的聲音模糊傳來,木棍擊打在人體上的聲音清晰可聞,謝首輔的麵皮抽動了一下,雙手籠在袖子中,一張臉幾乎凝固成了石雕,與他並列站在另一側的王瑗之皺著眉,越想越不對,心口惶恐的心跳幾乎要砸穿胸膛,跪坐案後的朝鳴令神色不定地坐了一會兒,驟然起身,就要退到後麵去,上首泥塑木雕似的皇帝霍然抬起眼皮:“卿何處去?”

王瑗之緩慢地回身,神色毫無異常:“回陛下,階下吵鬨,擾動殿上秩序,臣這便去讓下麵安靜些。”

皇帝看了他半晌,似笑非笑地拉起嘴角:“區區小事,何勞朕的鳳皇子出馬,讓大侍去就好,卿——且坐下稍待。”

皇帝身邊的大侍無聲地後退出殿,兩名殿中衛則不動聲色地站到了王瑗之的去路上,魁偉的身軀像兩座山一樣攔在王瑗之麵前,顯而易見是絕不可能讓王瑗之出去了。

皇帝這樣的反應讓王瑗之的心頓時向下沉去,他最不願意麵對的那個猜測……恐怕成真了。

庶人擊登聞鼓,需受杖五十,而後僅著足衣過銅烹道,這銅烹道就是一條內裡中空的方銅管,長一丈,寬二尺,高一尺餘,勉強可供一個人在上麵小心翼翼地行走,中空的管上留有數個可供開啟的活口。

謝琢被從刑凳上拉起來,戍衛大聲問他:“能站起來不?還有銅烹道!站不起來就隻能把你拖過去了!”

謝琢用力抓著他的手臂,聲音低微至無:“……可以。”

戍衛驚訝地看了他一眼,心裡也升起了點欽佩,對下屬將下巴一揚,銅管被扛起拉到了謝琢腳下,幾名侍人匆匆奔來,手裡提著巨大的銅壺,開啟銅管上的活口,將滾燙的熱水灌入其中。

冒著滾熱煙氣的水注入銅管中後,又有人拖來柴火架在兩旁,迅速點火,一時間,火焰和熱水的溫度催動著銅管嗶啵燒起。

戍衛一手扶著謝琢,快速提點了一句:“趕緊上去,一會兒會越來越燙,非得燙壞一雙腳不可。”

謝琢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費力地從戍衛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摸索著觸碰到滾燙的銅管一角,幾乎是立刻,指尖就泛起了微紅。

他在原地停了片刻,在戍衛感同身受地焦灼起來時,他終於抬腳,踩上了這條摧折肌骨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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