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晝一直沒有忘記, 跟他一塊兒進來的還有一個目的不明的邵星瀾呢。
不……不能說目的不明,邵星瀾的目的簡直是太明確了,他從頭到尾的所有行動都奔向同一個目標, 弄明白喬晝和瘋醫生的聯係, 從旁敲側擊告訴喬晝這個黑洞很危險,示意他可以帶上能保護自己的人,到出現在黑洞裡後莫名其妙就有了特殊身份和麵貌, 最後是疑點重重的小縣城截殺,樁樁件件都透著要將喬晝逼上絕路的意味。
但這種逼迫又巧妙地留有餘地, 完全就是試探性行為。
如果他真的和瘋醫生毫無關聯,不過是一個平凡至極的普通人,那麼他可以選擇安安分分地待在彆人的保護下, 無論是謝家還是定州軍中,當他身處那兩個地方時, 邵星瀾都沒有絲毫動作。
隻有他孤身一人上路, 行為裡透出了某種能自保的過分篤定態度時, 才引來了邵星瀾的注意。
喬晝甚至能想象到邵星瀾的心理活動。
——一個普通人,怎麼敢在這樣混亂的副本裡大剌剌四處跑?他有什麼底牌?他的依仗是什麼?還是說——有什麼人在他身邊保護他?
進入黑洞前邵星瀾交付的那個手環一定還有彆的用途, 不過時間短暫他摸不透, 隻能放置一旁,現在看來手環或許幫助邵星瀾確定了他的身份,從頭到尾“謝琢”這個人都在邵星瀾的眼皮子底下, 而相反的,邵星瀾是個什麼身份、在哪裡, 他卻是一無所知。
天殘開局。
不過沒關係, 他就喜歡這樣有挑戰性的遊戲。
你想看, 那就讓你看, “謝琢”自始至終都是那個清正驕傲的大夏丹青令,願意為了還原一個真相而豁出性命,身上保留有世家子最純質的天真、固執。
熱烈、篤實、謙遜、平和、富有自我犧牲精神。
和邵星瀾見到的喬晝,並不具有相似性。
記錄在足有半尺厚的檔案裡的喬晝,表麵和遜溫柔,實則冷漠疏離,是極端的利己主義者,一個傲慢的看客、偽裝成無害人類的怪物、遊離在社會之外的觀察者模仿者,他所有接觸過的人都給他送上了高度的好評,然而無一例外地,沒有人自稱是喬晝能夠交心的好朋友,他們都默契地停留在了一定距離之外,像是食草動物麵對天敵時本能地保持了警戒。
而他的姐姐在一份年代久遠的筆記中給出了更為直白的評價:“阿晝是個不懂人心的怪物。”
謝琢卻擁有世上最溫熱滾燙的心,他是個能將自己低到塵埃裡去觸碰那些掙紮在泥濘裡的平民的苦痛的人。
喬晝和謝琢,是怎麼都不可能搭邊的兩類人。
顯然,“謝琢”豁出性命堅持真理這樣與喬晝不入的行為令邵星瀾也迷惑了很久,以至於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找錯了人,所以一直到他離開京城之前,邵星瀾都按兵不動,隻是在暗中默默觀察。
不過喬晝也沒指望這種小把戲能隱瞞邵星瀾多久。
聰明人能糊弄一時,糊弄不了一世。
就算被發現也沒什麼,在邵星瀾的視角看來,喬晝多半認為自己是進入黑洞後意外與領隊分散了,還莫名其妙套了個黑洞中原住民的身份,正常人麵對這種情況的選項都是努力偽裝自己,生怕被發現不是原裝貨,順便把底牌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等著救命。
而他隻要暗搓搓地設計幾個需要底牌救命的場合就夠了。
於是喬晝也很配合地扮演了一個“正常人”給他看,一個有同情心、同理心,會感同身受地憐惜在戰爭中受苦受難的人們,並為此儘一份力,渴望做一個救世主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普通人。
但不知道是哪裡出了差錯,反而好像讓邵星瀾摒棄了多餘的疑惑,死死盯住了他。
可就算被識破是他計劃裡的一環,過於完美主義的喬晝還是有點不高興,到底是哪裡他做的不對呢?明明他很努力地在扮演謝琢了啊?
喬晝偶爾會這樣疑惑地反思自己的行為,但無論如何也找不出破綻,不如說就算是謝琢還魂在世,也不過就是這樣的了。
如果邵星瀾聽見這個疑問,估計會露出一言難儘的神色。
恰巧就是喬晝扮演得太完美了,在知道“謝琢”這個人有問題的情況下,一切正常就成了不正常,雖則帶有疑鄰盜斧的意味,但是一個突兀落入黑洞中麵臨這等困局的普通人,怎麼會有這樣不露怯色的好表現呢。
普通人,是會被美色、名利所誘惑,被苦痛、悲傷等負麵情緒所折磨的,趨利避害是正常人的天性,哪怕再想做一個救世主,也會被苦難給震懾得猶豫不前。
於是就顯得喬晝這樣毫不猶豫地走向苦難的人格外醒目。
不適時宜地被偶爾發作的完美主義強迫症迫害了的喬晝拋開這個問題,乖順如一具死去的人偶,任憑殿前衛將自己拉下去,心中還饒有興致地想,他就不把邵星瀾猜測中的“救命底牌”放出來,他倒要看看這回邵星瀾要怎麼狼狽地想辦法把他救下來。
事實上喬晝的猜測沒錯,現在輪到邵星瀾騎虎難下了。
他是要給喬晝製造絕境沒錯,但不意味著他想殺掉一個無辜平民。
他好歹是個國家公務員,還是對著黨旗宣誓過的黨員,是要為人民服務的,殺人犯法這回事就算是在黑洞裡頭也不能乾。
眼見著清瘦病態的青年被拖拽下去,顯而易見是沒有任何脫身手段了,站在隊列末尾的邵星瀾失落地歎了口氣,看來這次行動是失敗了,黑洞沒有解決,也沒試探出喬晝和一號的關係,白跑一趟,還咬浪費兩個珍惜道具……
這麼想著,邵星瀾伸手入袖,觸碰到手環光滑冰冷的側麵,正要握緊,忽然感覺哪裡不太對。
他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覺,迅速抬起眼眸不動聲色地四下掃視。
到底是哪裡不太對?
皇帝麵色陰沉,朝臣們神情異樣不一而足,眼睛盯著外頭將死的人,全副心神都放在他身上,因此也沒有人會來關注這裡微不足道的一個小官員。
被拖出去按在刑凳上的男人毫無反抗之力地被壓下,淡色的青衣逶迤在地麵上,發絲遮住了半邊臉頰,看不清他的表情,隻有一雙骨節勻稱瘦削的手扣在長凳邊緣,仿佛是平靜地接受了自己將要死亡的命運。
邵星瀾驟然眯起了眼睛。
喬晝,平靜地接受了自己將要死亡的命運?!
這句話的主語放在這裡就把整句話變成了一個病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