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利亞諾拉其實是個中性名字,男女都可以使用,但是顯然大多數人都會選擇更加簡單明確的愛麗絲,或是更彰顯身份的阿裡安娜,亦或給男孩兒選擇艾倫或是亞曆山大。
不過不知為什麼,這個名字卻和台上的人有著極高的契合感。
都那樣曖昧、模糊,不入又迷幻朦朧。
女人聞言露出了一個微微的笑,漫不經心地說:“您的認知是正確的,他是聖母院去年甄選的閹伶,平常都在巴黎皇家劇院演唱。”
老婦人為女人口中的信息震驚了一下,良久之後才抬手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感歎道:“聖母啊……”
但到底是感歎什麼,就連她自己也說不明白。
路易十二是一名非常虔誠的教徒,他登基後,高盧境內的教堂數量幾乎是翻了一倍,教堂收取的各種名目繁多的雜稅多到甚至能再養活一個梵蒂岡,繁重的賦稅正是導致起義軍揭竿而起的理由。
不僅如此,此刻的世俗觀念認為,女性作為男性的附屬物,不具有在公共場合演唱的資格,更沒有為上帝獻唱的權利,所以無論是歌劇院還是教堂唱詩班,都完全由男性組成。
但年幼的男童聲線高亢,尚且能演唱高難度的聖歌,可是等到演唱技巧嫻熟的男童到了發育期,他們的嗓音就會迅速低沉下去,不僅無法駕馭聖歌,就連普通歌劇中的女性角色都無法擔任。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閹伶這一群體應運而生。
在男孩到達發育年紀前,將其閹割,他們就將永遠保留孩童般清澈明亮的聲線,以及窈窕纖柔的身姿,甚至連稚嫩的美貌都能留存得更久一些。
至於那些死在閹割手術中,或是多年之後身體畸形、發育怪異的閹伶,就被大眾輕易地忽視了。
而為了供養這些教堂,路易十二允許教堂選取相貌端正、年紀正好的年輕男孩,培養成閹伶組成唱詩班,於是買賣人口的商人忽然發現,相比起女性,小男孩竟然也成了價格昂貴的貨物,這個命令又導致許多家庭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商人們像訓練妓|女一樣訓練那些天賦卓越的男孩兒,讓他們具有女性的柔美和婉轉,保持著纖細窈窕的身形,以博得神父們的喜愛,等他們年紀大到不再適合待在唱詩班,就會進入貴族的宅邸,或是去歌劇院獻唱,在路易十二逝世的前一年,高盧境內的閹伶已經突破了五萬。
唱詩班的訓練結束,年幼的小孩子們跟隨神父回到室學習,年長的孩子們則心照不宣地拉開了距離,先後登上了守在後門的馬車,那些馬車上有不同家族的徽章,還有幾輛則是租賃來的公共馬車。
艾利亞諾拉墜在最後,一邊解開紮起頭發的發帶,一邊走出種滿了月桂樹的花園。
花園儘頭是一扇雕刻著常春藤的石拱門,那裡立著一個身體肥胖、雙臂相較身體比例而言有些細長失調的男人,他胸腹膨鼓,麵龐虛腫起皺,但又光滑無須,像是一隻怪異腫脹的發麵饅頭,帶有精美刺繡的硬質呢外套穿在他身上,和勒住了一條鬆軟麵包沒什麼區彆。
他正伸長了脖子往花園的小路裡看,見到艾利亞諾拉的身影出現在小路儘頭,他轉過頭對外麵招呼了幾句什麼。
就在這時,一旁的丁香叢被撥動,香橙樹的葉片窸窸窣窣地打在艾利亞諾拉手臂上,聖母大教堂的這片花園占地廣闊,連著後麵一個小山丘,死去的鬆柏筆直的屍體挺立在沼澤裡,厚莢相思倒伏的屍骨上落滿蓬鬆厚實的綠色苔蘚,能夠吸收掉一切聲音——哪怕是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在外麵也隻能聽見死一樣的寂靜。
他抬起透明的淡紫色眼睛,色澤妖異的眼瞳看著被精心修理過的花園外圍,一角雪白的布料從香橙樹後麵漏出來,然後是神父慈祥的臉。
神父凝視艾利亞諾拉,像是凝視珍愛的孩子,他有一雙還保留著嬰兒般純淨神情的藍色眼睛,圓胖的臉龐中央嵌著一隻鬆軟的紅色大鼻子,看起來像是最受小孩歡迎的那種聖誕老人。
“亨伯特神父,”艾利亞諾拉微微偏轉身體,和站在香橙樹後的神父對視,“您有什麼事嗎?”
亨伯特一隻手裡握著羊皮麵的經書,神情溫和:“巴黎外麵的叛軍在蠢蠢欲動,教堂有天主的庇佑,他們不敢將肮臟的靴子踏上這裡的台階,艾利亞諾拉,你這幾天要小心一點,晚上回教堂來睡吧,你的房間一直為你保留著。”
艾利亞諾拉扯下一片香橙葉子,隨手揉碎了,濃烈苦澀的氣味衝出來,他心不在焉地回答:“好的,我記住了,謝謝您,亨伯特神父。”
“不管那些貴族對你許下怎樣的諾言,”亨伯特神父說,“你要知道,除了教堂,沒有哪裡能真的包容你這樣的人,這也是你一直留在唱詩班的原因,不要被他們騙了。”
艾利亞諾拉扔掉手裡那團碎葉片,用指甲去刮凝固在掌心的粘稠汁液,淡紫色的眼睛裡堆起了冰雪一樣的笑意:“我不會忘記的。”
阿拉德在門口又等了一會兒,才見到艾利亞諾拉走過小徑出來,他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有些急促道:“我還以為你又遇到了麻煩,有人來糾纏你了嗎?”
和他怪異肥壯的外表不同,他的聲音甜美純澈,但配上他扭曲的外形,原本甜美的聲音也顯得有些令人毛骨悚然,就像是成人發出了嬰孩的啼叫。
艾利亞諾拉快速越過他:“沒有。”
男人點點頭:“那就好,我們的時間有點緊了,皇家劇院的歌劇馬上要開場,你還要換衣服化妝,聽說今天陛下也會來,你……你今天晚上要和他走嗎?”
他最後一句話問得有些小心翼翼,偷偷地觀察著容貌過分驚豔的少年的神情。
對方對於這個問題卻沒有任何的不適,平靜得有些漠然,單手抓住了馬車的車廂扶手,輕快如小鹿般跳上車:“那得看他今天願意付出什麼。”
“好了,趕緊出發吧,今晚的巴黎還在等待我。”
男人低下頭,輕輕歎息,車廂門隨之啪一聲打開,露出艾利亞諾拉精致美豔的臉:“阿拉德,我就要遲到了!”
阿拉德看著小主人略顯不耐的麵龐,下意識地笑起來:“是,我的巴黎。”
等阿拉德挪動肥壯的身體擠上馬車,等待已久的車夫立即揮動細鞭,兩匹皮毛豐盈的馬兒噠噠邁動蹄子,踩著巴黎的青石板路,快速掠過街道兩旁破衣爛衫擠擠挨挨的難民們,在他們饑餓又羨慕的渴求眼神裡,向著燈火璀璨暗香浮動的塞納河畔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