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榕看了他一眼,見他額頭有泥痕,他自己倒是沒發覺,強忍著不笑,跟在他身邊提著籮筐來到田邊。
二人挖了也就二三十斤土豆,自然不夠陳家堡人一頓吃的,但陳榕很清楚她來挖土豆是玩的,又不是真打算乾農活,像這樣就夠了。
——而且還有個燕黎在呢,帶他體驗一下農活還行,若要讓他把整片土豆都挖了,那就是在硬生生把他頭頂的綠框變成紅框啊。
二人去洗了手,把陷入指甲縫的泥都洗乾淨花了不少時間,等洗好手,陳榕故作不經意地說:“李先生,你額頭這裡有點臟了。”
燕黎抬手抹了一把,滿是水的指腹上果真變灰了。想到自己頂著這臟汙走了一路,他不禁陷入了沉思——我,堂堂齊王府世子,究竟在做什麼?
不過片刻他就笑了起來,看著陳榕無奈道:“陳姑娘,你這是看了小生一路的笑話啊。”
陳榕一臉無辜道:“沒有啊,我也才剛發現呢——右眼皮上方還有一點臟。”
燕黎照著陳榕的指點將臟汙抹掉,向她確認臉上不臟了,這才仔細地又洗了一遍手。
他再次確認,陳姑娘有冷靜沉著的一麵,也有著靈動好玩的一麵,那日在縣衙看到她懲治惡仆時便有這種感覺了。
誰跟她在一起,都不會覺得無趣吧。
洗乾淨手之後,陳榕本想著去主塔會客區喝喝茶休息會兒,哪知陶二郎的學徒過來,讓她去玻璃工坊一趟,解決一些技術性問題。
陳榕看看燕黎,後者笑道:“陳姑娘請自便。”
陳榕想了想,叮囑徐梅:“請李先生在會客區坐坐,茶水點心都備上。”
她笑著對燕黎道:“李先生,我去去就回,晚上一起吃飯啊。”
燕黎頷首:“好。”
等陳榕離開,燕黎便在主塔會客區坐下。
一開始,椅子上那個大大的坐墊讓他覺得十分彆扭,但過了會兒他發覺……倚靠在上頭,還挺舒服。
會客區旁邊有個小小的書架,燕黎眼神剛掃過去,便聽徐梅道:“李先生,這些都是陳姑娘平常愛看的書,您也可以看看打發時間。”
燕黎頓時起了興趣,看向書架上的書。
這些書是豎著壘在一起的,書脊上貼了條子,以極小的字體寫著書名,因此他不用動手,隻是掃上一眼便知這些書都是什麼。
他發現,總共五十來本書,經史子集俱全,還有些雜書。他一邊想著陳姑娘興趣廣泛,一邊取下一本書隨意地翻動。
看了會兒他發現一些異樣。雖說每本書都有翻動的痕跡,可有一些書的痕跡是從頭到尾的,有一些書卻隻有前幾頁痕跡明顯。而明顯從頭看到尾,都是一些話本、遊記之類的雜書。偏偏這些雜書是放在書架的最下層,仿佛不常取用似的。
想通了關節之後,燕黎忍不住輕笑出聲。
陳榕從玻璃工坊回來時已經快到飯點了,看到燕黎正坐在她常坐的位置看書,她腳步一頓。
人好看就是占便宜。燕黎隻是靜靜地坐那兒看書,便是英俊無儔的模樣,每一次翻頁,眼神隨之移動,神情專注,更添魅力。
燕黎五感敏銳,察覺到有人過來,便抬頭看來。
陳榕走過來在他對麵坐下,笑道:“李先生若喜歡,可以時常來此地看書。”
燕黎意味深長地笑道:“陳姑娘涉獵頗廣,這小小的書架上什麼經典都有。”
陳榕硬著頭皮道:“都有些興趣。”
這裡可是會客區啊,除了她平常喜歡看的書,肯定要有一些逼格高的書裝裝門麵。而且,這些書她可沒浪費,都是衛承感興趣的,她雖然通常隻翻了幾頁,但每次都可以看很久呢。
也不等燕黎可能會有的提及書的具體內容的話題,陳榕道:“到飯點了,我們這便去吃飯吧?”
燕黎點頭應好,將手中書放回去原位,起身隨陳榕一道去食堂。
這一次,他自然又享受到了不用排隊的特權。
飯後,陳榕與燕黎在陳家堡散步消食。
天色逐漸暗下來後,就有專人去點路燈,這光有些昏暗,二人的影子也沒個清晰的輪廓,模模糊糊交織在一起。
燕黎吃飽喝足,身心放鬆,聽著周邊來往忙碌的聲音,笑道:“此地真是世外桃源,陳姑娘想必費了極大心力。”
陳榕聽著燕黎的誇獎很是受用,一個藩王世子都這麼誇她,可見她真的做得很不錯了。
“過獎了,我隻是儘一分責任罷了。”陳榕笑道,“看著流民忍饑挨凍,我又恰好又一些餘力,不出手相助才是違背人性的吧?再後來人越聚越多,變成了如今這番模樣。”
這自然也是陳榕收攏流民的原因之一,但她特意這樣點出來,還是要讓燕黎明白,她可沒有打著占地為王的主意,她對他來說沒有威脅,過去現在未來都是。她就是受到良心的脅迫,被無奈裹挾著走到這一步而已嘛。
燕黎也不知信了多少,輕笑一聲,沒再說什麼。
陳榕偷偷看了眼他頭頂,很好,還是綠的。
二人走了一圈,回到城堡主塔時,相廣成和翁茯苓已等著了。
“陳師姐,你去哪兒了?我們都等你許久了!”相廣成先是抱怨了一句,下一刻看到陳榕身邊跟著的燕黎,眼神微變。
原來如此,陳師姐果真是重色輕師弟啊!
陳榕對相廣成比了個手勢讓他等等,對燕黎解釋了一句:“我晚上要給他們上課,李先生今日也勞累了一天,可以先回去歇著。”
燕黎心中微動:“上課?”
陳榕道:“一些……我知道,他們不知道的事。”
燕黎想起了施圓白日裡跟他說的話,雖說他並未就到了她所說的想娶陳姑娘這樣的地步……可多了解一些陳姑娘知道而他不知道的事,總歸是沒錯的。總不能一直讓施圓看不起他,認為他什麼都不懂吧?
“不知這課是否涉及機密?若不涉及,小生可否也聽一聽?”燕黎問道。
陳榕有些意外,點頭道:“不算機密,我之前給孩子們上課時也說的。李先生若有興趣,也可來旁聽。”
於是,幾人往主塔內的學習室走去,那是陳榕給相廣成和翁茯苓講課專用房間。
燕黎剛踏入主塔,就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
這裡……是不是太亮了?
他昨日才來這裡,昨晚沒靠近這邊,今日又是白天待在主塔,直到如今才發覺,天色暗下來後,這裡竟然亮如白晝,而且他怎麼都找不到光源在何處。
帶著這樣驚歎的心情,燕黎隨著陳榕幾人走入了那個小房間。
然後,他更費解了。
這小房間一眼就能望到頭了,可……光源究竟在何處?這裡明明跟外頭一樣亮啊。
燕黎滿懷困惑地坐下,然後見相廣成和翁茯苓非常自然地取出了紙筆。
他……是不是也需要準備一份?
卻聽陳榕道:“我會接著上次的課講起,李先生怕是聽不明白,你隨便聽聽就行,不用記什麼,若有興趣再說。”
燕黎點點頭,開始了他的奇妙一課。
——確實聽不懂,完全,一點,都聽不懂。
明明說的都是大鄴話,可那些字詞連在一起,全成了他完全陌生的東西,他此刻甚至比白日聽到孩子們向他提問時還茫然。
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敗。
之前在與他人交談時,便是涉及他很少了解的農事、水利,他都能跟上對方。
但此時此刻,他確實完全跟不上。
因為聽不懂,燕黎聽了會兒便走神了。
雖說聽不懂陳姑娘在說什麼,可她講課時的那種自信、神采飛揚,卻教他有些沉迷。
相廣成本來正認真聽著課,無意間往旁邊一瞥,注意到了燕黎那異樣的眼神,直勾勾地看著陳榕,好像她身上有鉤子在勾著他似的,嘴角帶著淺笑,走神走得光明正大。
相廣成趁著陳榕轉頭往自製黑板上寫字的功夫,戳了戳一旁的翁茯苓,在翁茯苓茫然地看過來時,他點了點燕黎的方向。
翁茯苓看過去,沒看出什麼,又疑惑地看相廣成。
看著翁茯苓那不知發生了何事的模樣,相廣成恨鐵不成鋼。難道隻有他才看出那個李言居心不良嗎?
相廣成還想給翁茯苓點提示,陳榕卻已轉回身來,他隻好閉了嘴,又擺出專心聽課的模樣。
算了,還是聽課要緊,等課後他再跟陳師姐好好提個醒!
晚上的課結束後,陳榕送走似乎聽得有些恍惚的燕黎,剛打了個嗬欠,就被相廣成拉到一旁。
“陳師姐,恕貧道多嘴。”相廣成道,“那李言……似乎圖謀不軌。”
陳榕精神一振,忙追問道:“你看到他乾什麼了?”
相廣成嚴肅地說道:“方才上課時,他一直在盯著陳師姐!”
陳榕:“……?”
她沒好氣地說:“上課時他不盯著我,難道要看天花板嗎?”
“不是,他那眼神,不對……貧道這麼說吧,貧道隻在紈絝公子哥想要搶奪良家女子時看到過那樣的眼神。”相廣成道。
陳榕失笑:“相道長經曆很豐富嘛。”
不過她還是安撫了相廣成一句:“我知道了,相道長,我心裡有數。”
這裡隻有她知道燕黎的真正身份,他雖對她和陳家堡暫時沒有敵意,但隻怕時時在探究吧,那眼神奇怪又有什麼奇怪的?
相廣成聞言,頓時悟了。
原來這兩人是郎有情妾有意,是他多事了。
不管了不管了,睡覺去!
燕黎舒舒服服地洗了澡後躺到了床上。
雖然今日陳姑娘說的,他都聽不懂,但這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他起初隻是想在此地待上幾天罷了,但隻是到了第二個晚上,他就改了主意。
這裡值得探究的地方太多了,他就再待上五六天好了。再待久了,季良大概要急瘋了。
半個月後。
又過了充實的一天,愉快地洗漱完躺在床上的燕黎美滋滋地想著跟陳姑娘約好的明日一起上山的事,陷入了美好的夢鄉。
至於半個月前想好的再過五六日就走的決定……齊王府的季良季百戶會不會急瘋了,跟他李言有什麼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