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中易駐馬於小山坡之上,手裡的單筒望遠鏡,由遠及近,最終停留在忙碌著農活的新移民身上。
這些剛分到田的移民,都是李家軍用刀槍和皮鞭,從幽薊大平原上強行帶到平盧的漢民。
早在秦朝以前,中原地區就麵臨著北方蠻族犬戎的巨大軍事威脅。西周的國都鎬京,就是被犬戎所破,周朝被迫東遷,史稱東周。
秦朝建立之前,匈奴逐漸興起,遂有始皇安排蒙恬北守長城的戰略決策。
然而,契丹國和傳統意義上的草原蠻族,有著本質性的不同。
在契丹國之前,無論是犬戎,還是匈奴,都是以遊牧為主的弓馬民族。
自從後晉石敬瑭獻出燕雲十六州之後,契丹國搖身一變,成為了弓馬和農耕並存的複合型政權。
更重要的是,自從晚唐以降,中原地區戰亂不斷,城頭變換大王旗的速度,簡直比翻書還快。
但是,契丹國境內,卻一直享受著難得的和平。沒有戰亂的幽薊大平原,不僅糧食產量高於絕大部分中原地區,更重要的是,就連冶鐵技術也已經超過了中原。
原因其實很簡單,中原的混戰迫使漢人工匠們背井離鄉北上躲避戰亂,結果卻白白的便宜了契丹人。
李中易沒有急功近利的打算,飯總要一口一口的吃,事總要一點一點的做,量變足夠大的時候,才會導致最終的質變。
按照持久戰的原則,李中易秉承敵少一人力,則我強兩分,甚至是三分的正確國戰邏輯,強迫同族的兄弟姊妹們,南下到了平盧。
由於契丹人此前的擄掠,以及軍閥藩鎮們的亂戰,平盧地區如今的人口,比最高峰時期,少了大約十倍。
俗話說的好,人多好辦事,人少好分錢!
平盧地區的大地主們,死的死,逃的逃,無主的良田幾乎遍地都是。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也大大減輕了李中易分田到戶的阻力。
李中易放下手裡的單筒望遠鏡,輕聲歎道:“小老百姓最可憐,我迫使他們背井離鄉,拋棄祖上留下的基業,應該是惡人中的大惡人。可是,我隻是分了點田地給他們,借了農具和耕牛給他們而已,他們罵我的聲音,便小了許多。”
劉金山點著頭,也歎息道:“小民們隻要有口飯吃,便會感恩戴德。”
李中易是何許人也,他馬上聽出劉金山話裡的小刺,其潛台詞是:李中易應該與民休息,而不應折騰草民們。
在李中易接觸的文官之中,大致可以分為三類,第一種是純粹的書呆子,這些人以為讀通了聖賢書,便可治國平天下;第二種則是有些情懷的文官,他們比較重視與民休息,強調無為而治;第三種文官,也是人數最多的一堆人,他們嘴上大談聖賢之道,私下裡卻黨同伐異,拚命的往家裡摟好處。
這人呐,都是具有兩麵性的複雜物種。在整個官僚集團之中,不乾一件好事的小人,其實是不存在的。同理,專門利人,從不利己的所謂聖人門徒,李中易至今也是從未見過。
劉金山就屬於讀過聖賢書,非常推崇兩漢無為而治的少數文官之一。他為了替草民說話,不惜當麵得罪李中易,單是這份情懷,就足以令李中易多看重三分。
幾十萬人,被刀槍驅趕著離開家園,一路上難免會遇上各種困難,哭號埋怨在所難免。
人都有惻隱之心,李中易也不例外。隻不過,他和劉金山站的高度不同,看問題的角度,必然會有較大的差異。
“光清啊,自晚唐以降,我堂堂炎黃貴胄,屢屢淪落於蠻夷的鐵蹄之下,究其根本,就在於彼此不團結,無法聚沙成塔。”李中易撫摸著“血殺”漂亮的鬃毛,感慨萬千的說,“大大小小的藩鎮,為了私利,不惜勾結異族入侵我華夏。嗯,石敬瑭這個沙陀族的敗類,就是典型的例子。”
“國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沒有第二條路可走。”李中易扭頭盯在劉金山臉上,“幽雲十六州,本為我華夏之故地,必須儘早收複。若想解民於水火之中,我中原多一分人力和物力,將來傾力北伐之時,便少殘害一個同族的兄弟。在這件事上,必須算大帳,而不能隻看眼前。”
劉金山聽得懂李中易的話外音,也算得清移民南遷的利弊,可是,被所謂聖賢書熏陶多年的腦袋,一時間也難以徹底轉過彎來。
李中易見劉金山一直沉默不語,他不由暗暗點頭,這年月,骨頭硬的文臣,屬於稀有動物的範疇。
說實話,劉金山的文采並不咋的,但他有個很大的優點,那就是執行力特彆強悍。
哪怕,劉金山再不讚同李中易的做法,隻要李中易下決心作出的決策,他都會儘心竭力的去執行,而絕不會陽奉陰違。
劉金山隻是有些執念於無為而治的古老情懷罷了,他不僅不傻,反而精明過人。否則,也不會被李中易看重,並任命為平盧節度副使。
李中易當著劉金山的麵,耐心細致的解釋了國戰的殘酷性,劉金山心裡異常之感動,主上對他如此的看重,哪怕把身體累垮了,也當士為知己者死!
在劉金山的陪同下,李中易走下小山坡,站到了田埂上。然而,忙碌的人們,卻隻當沒看見他一般,反而紛紛跪下向劉金山行禮問安。
“小人見過劉大官人。”
“多虧劉大官人替小兒請郎中……”
“劉大官人,請喝茶……”
劉金山有些尷尬的望著李中易,卻不敢挪動半步,更彆提超越李中易之前,接受草民們的敬茶了。
開什麼玩笑?下臣在草民堆裡的威望,竟然遠遠超越了主上,這不是壽星公上吊,自己找死麼?
李中易卻笑著說:“老百姓主動奉茶,這就說明,你這段時間不僅沒有混日子,反而卓有成效。去吧,有些茶是必須要喝的,我去那邊轉轉。”
“主上,我……”劉金山心裡異常之恐懼,惟恐犯了李中易的大忌,將來死無葬身之地。
見劉金山急得冷汗直冒,顯然是嚇得不輕,李中易不禁啞然一笑。作為一名超級務實的現實主義大師,李中易比誰都看得透徹,沒有強大的暴力機器作基礎的所謂威望,不過是一片浮雲罷了,根本大驚小怪。
“光清,麼要糊塗,你唱白臉,我唱黑臉,正好有利於安定移民之心。”李中易忽然小聲說,“我這個惡人是當定了的,他們如果現在就對我感恩戴德,我倒要睡不著覺了。你快些去吧,不要寒了他們的心。”
直到此時此刻,劉金山那顆原本高高懸起的心,總算是緩緩落回到肚裡。
李中易揮了揮手,留下劉金山去應付移民們,他本人則順著田埂,一路朝良田的深處走去。
一手軟,一手硬,軟的更軟,硬的肅殺,這才是長治久安之王道,偏廢了任意一方,都會造成失衡。
李中易的心裡多少有些失落感,他強迫幽薊的漢民南遷,其實是為了長遠的打算。
形勢是明擺著的,契丹人如果一直霸占著幽薊大平原,就等於是在整個大周朝的頭上,始終懸著一柄達摩克利斯劍。
哪怕主導南下侵宋的蕭綽,已經成了李中易的女人,幽州韓家已經被滅族,但是,少數人命運的改變,並不會影響草原狼們長久以來,覬覦肥沃中原的野心。
李中易心裡比誰都明白,更東邊的女真人遲早會崛起於山林之間,那才是整個中原的心腹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