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日頭雖不炙熱,但光芒耀眼,司清嶽孑然一身佇立於光暈的中心,清蕭的麵龐在陽光的映照下顯得蒼白。
時而抬首遠眺,似乎在尋找什麼,隨即又黯然低下了頭。偶爾輕踮腳尖,在地上漫不經心地劃著無意義的圖案,以此來打法光陰。
直到視線中出現了一抹靛青色的官裙,他才怔怔地抬起頭,卻發現眼前一片朦朧。
他在陽光中站立太久,光線刺目,過了許久,才逐漸看清女子那清冷的麵容。
他立刻露出了笑容,輕聲呼喚:“姐姐~”
但隨即,他的眼中又掠過一絲憂慮:“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鄒恒靜靜地注視著他,深邃的目光似乎要穿透他的眉宇直抵他的內心,然而凝視了許久,依舊無法看透。
鄒恒想了想,突然重重一叩頭。
兩人額頭砰的一聲相撞,疼的司清嶽驚呼,雙手捂著額頭,似疼的不輕。
“還知道疼?”鄒恒蹙眉:“看來不傻。”
“……”
“還以為你長了個榆木腦袋。”鄒恒看了眼他的額頭,微微發紅:“沒事,一會兒就消了。”
司清嶽稍感委屈:“姐姐~”
鄒恒徑自上了台階:“回吧,羊湯下次喝。”
司清嶽有些氣悶,但抑製不住內心喜色,追問她:“晚上我來接姐姐散值,可好?”
鄒恒無奈擺手:“隨你便吧。”
直到司府的馬車在街角消失無蹤,景染才從隱蔽的街角緩緩步出。
她的目光緊隨著馬車遠去的方向,深邃的瞳孔如同幽深的寒潭,良久,她才低聲憤懣地吐出:“水性楊花的男人!”
侍女孟萍感同身受,同樣義憤填膺:“司郎君昔日對殿下情有獨鐘,定是那鄒恒施展了卑劣手段,誘使司郎君變心。”
昔日司清嶽待景染如何,孟萍都看在眼裡,幾乎是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
安侍君不得帝心,即便誕育公主,也僅被封為五品侍君,且是景染被封為公主時,被女帝偶然想起,隨口賜予“安”字封號。
宮人從未將他放在眼裡,連帶景染自幼飽受屈辱,幸得司公子屢次為她撐腰,境遇才稍有好轉。
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孟萍也以為司清嶽注定是要嫁給自家主子為夫的,可自打幾個月前司清嶽落水昏迷了幾日,醒來後居然性情大變。
甚至在蘇醒後首次見景染時,竟無端端地衝上前給了景染一記耳光,聲稱她醜到他眼睛了!
孟萍一時愕然,在這京城中,誰能醜過他司清嶽啊?
高挑身材壯如牛,不似嬌花似榔頭。任性蠻橫不講理,猶如猛虎出山頭。閣中兒郎該有的優點他是一點不占,性情不好也就罷了,
長的也……孟萍都沒辦法形容司清嶽的長相,說醜吧,也不至於;反正和‘美’字不沾一點邊。
還整日拿把破劍說要行走江湖?
誰家好兒郎如此不知檢點?說出去都嫌丟人。
舉止粗魯,言談無禮,簡直讓人難以忍受。
若非自家主子處境艱難,又怎會將他放在眼裡?
他倒好,非但不感激景染的寬和,反而轉而去向其他女子獻媚討好。
景染曾以為司清嶽的行為不過是故意為之,畢竟為了博得自己的注意,曾多次做出逾矩之舉,而通常隻需自己稍加安撫,他便很快恢複如常。
可這一次……四個多月了?就算耍小性子,也該夠了吧?
開始景染還沒當回事,要不是得知司清嶽與小吏定親一事,她甚至還被蒙在鼓裡。
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他怎麼一下子移情彆戀了?
孟萍說不出原因,景染亦對司清嶽的異常行為感到困惑不解。
從今日情形來看,那個鄒恒竟當眾與他做出如此親昵之舉,麵對那樣一張臉,她竟也下的去頭?
她可真是餓了!什麼都吃得下!
長袖下的拳頭緊攥,景染眸色生寒,憤憤難平:“好一對男娼女盜、不知羞恥的狗男女!”
‘阿秋??’
鄒恒一聲噴嚏作響,驚擾了正在討論中的眾人。她稍感慚愧,默默頷首,示意眾人繼續。
尤竹雨冷哼譏諷:“案子尚未明了,黎寺正尚且堅守,某些無名小卒竟偷偷跑出去吃飯?甚至還能吃得下?當真是狼心狗肺!”
鄒恒摸摸鼻子,全當聽不見。
“尤評事何必與鄒錄事認真?”另一女子似不想作罷:“不過月餘,人家就攀上高枝了,小小錄事之職,自然看不上。”
屋中頓時響起譏諷笑聲,幾道不屑目光自也接二連三的在鄒恒身上落。
鄒恒依舊無視,繼續翻閱起今日剛遞送過來的案卷文書。
倒也不是她冷血。
大理寺承接的案子涵蓋了百官罪案、禁軍衛、京城東西兩市、各郡縣的重大疑難案件……她每日隻管整理各部各地遞送來的卷宗入庫就要忙死了。
哪有功夫細想某個案件始末?
至於這些評事……倒也不是真的關心誰殺了簡丁蘭。
大理寺又不是隻有這一樁案子,甚至主審都是京兆府。
不過是女帝尊師重教、尊崇師長,因此總是密切關注太學院的動態和情況,亦不遺餘力地倡導京城定期舉辦文會,以此激發文壇活力。甚至有女因詩文才華聲名鵲起,得以榮獲女帝的青睞,進而被授予官職,榮耀加身。
大理寺左侍郎即將榮休,其職位將由黎舒平接替,而寺正一職的空缺,使得整個大理寺上下人心浮動,寺中的官員們無不全力以赴,力爭上遊。
鄒恒覺得無趣,若不是剛好在架格庫探討起這樁案子,鄒恒都懶的待。
於是乾脆抱起整理好的案卷,直奔後房入庫。
在將最後一卷案宗放置於架上時,她的視線透過架子的縫隙,意外地與一雙深邃的黑眸相對。
鄒恒微微一愣,隨即詢問道:“黎寺正想要查看哪件案宗?”
黎舒平隨口道:“定澄陂可有重大刑案發生?”
“慶澄陂……”鄒恒一聽刑案二字,大腦立馬運轉起來,低語呢喃兩聲後,脫口道:“癸醜年夏卷丁字號零三,慶澄白家滅門案。您現在翻閱嗎?”
黎舒平不答又問:“去年宜東郡好像有個入室案?”
“宜東郡嗎?”鄒恒稍作沉吟:“丙午年春卷乙字號二十八,宜東入室奸殺案。”
黎舒平微微頷首,又隨機詢問了幾個案件,鄒恒都能對答如流。
庫房沉靜片刻,黎舒平忽而話鋒一轉:“依你之見,何謂罪行?”
鄒恒眉頭輕蹙,顯得有些迷惑:“心懷惡意、行為不端、意圖不良,即為罪行?”
黎舒平的唇角泛起一絲微笑,但眼神中卻透露出一絲冷峻:“以我之見,潛能之士沉溺於平庸、不思進取,方為罪行。”
說完,黎舒平不再等鄒恒的回應,冷漠地轉身離去。
日薄西山,大理寺的燈火初上,架格庫內的喧囂也隨之沉寂。
長案略顯雜亂,架格庫的小吏動作迅速,將文書歸置整齊,隨後向鄒恒請示:“鄒錄事,現在粘?還是等明日?”
案卷歸檔自有定規,簡單一些的,裝訂成冊;相對複雜的案子,則需將文書編號,然後相鄰的書頁錯放,後用漿糊逐一粘於長形牛皮紙上,待其乾透做成卷軸。
此案件既已成卷軸,展開竟達一丈之長,自審理至結案耗時九個月,其複雜程度可見一斑。
鄒恒似有思慮,指尖輕觸茶盞,杯中漣漪層層,聽聞吏員之言,方才回過神來。
“暫且擱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