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恒靜默許久,終是叩響了鄒家老宅的大門。
昔日的朱紅漆門如今已是斑駁不堪,隨著鄒恒輕叩,紅漆掉落。不多時,大門緩緩開啟,白發管家雙目渾濁,盯了鄒恒半晌:“你找誰啊?”
鄒恒嘴角微勾:“多年不見,張管家竟還尚在呢?”
張管家臉色微沉,又盯了鄒恒片刻,忽而堆起笑容,滿臉皺紋立顯,宛若深渠溝壑,鄒恒猜她一定經常假笑。
“原來是鄒恒小姐,您快請。”
鄒家老宅內也蕭條不少,陳設雖還是昔年景象,但曆經風霜,早已破敗不堪。
憑借原主的記憶,鄒恒直接去往了廳堂。
鄒祖母去世後,鄒家就此蕭條,賓客少有往來,所以廳堂的空氣都帶著清冷氣息,僅能從上方匾額‘光前裕後’四字感受到一絲昔日光彩。
鄒仁啟得聞鄒恒入府的消息,趕忙一路小跑至廳堂方向,可臨近院子,又堪堪頓住身形,長長呼了一口濁氣,理了理衣襟,方才叮囑張管家一句:“速將前年得的那餅普洱啟了。”
張管家神色一愣,片刻了然,自打得聞鄒恒與司大將軍攀上姻親,自家家主便在秘密謀劃,終於迎來了今日鄒恒登門的機會,自要鄭重一些。於是一步一瘸的小跑,片刻不敢耽誤功夫。
鄒仁啟步入廳堂,目光所及之處,一位身姿窈窕的女子正背手凝視著匾額上的題字。她徐徐啟唇,語調中帶著一絲讚賞:“方其鼎盛之時,光耀前人。”她說著,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其中似有自嘲之意:“昔日總覺得此言虛無縹緲,如今方悟,能為先祖增輝者,竟是你這後生晚輩。”
鄒恒緩緩回眸,日斜的陽光灑進堂中,將鄒仁啟照應的一團烏黑,直至她腳步臨近,鄒恒方才瞧清她的樣貌。
昔日那個不可一世、高傲自大的女人,隨著時間的流逝和歲月的洗禮,麵容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如今,她的臉上再也找不到半分昔日的高傲神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平和與謙卑。仿佛銳氣和鋒芒被歲月磨平,留下的是一個處事圓潤而謙和的長者。
“多年不見,姨母可安?”
鄒恒說著,不等來人寒暄,自若尋了個位置坐下。
此舉頗為失禮,尤其鄒恒還坐在了主位上。鄒仁啟笑容半僵臉上,頃刻又恢複如常,便尋了其對麵的椅子坐下:“尚可,你父親現今如何?”
韋冠?
鄒恒噗嗤笑出了聲。
鄒仁啟聽出這笑不懷好意,本就虛偽的笑容僵在臉上,襯的更加僵硬。
她心有不悅,不禁抬眼去看麵前之人,卻見鄒恒麵上毫無笑意,甚至雙眸淩厲,似淬了毒般靜靜看著自己。
鄒仁啟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就聽其語氣幽幽道:“托您的福,安得不得了。前幾日甚至拖家帶口的跑去司大將軍府大放厥詞了一番。大將軍竟然沒砍死她們,著實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鄒恒一手托腮,神色慵懶的看著麵色巨變的鄒仁啟道:“姨母活的久,想必見多識廣,能否為侄兒解惑啊?”
鄒仁啟:“……”
什麼情況,她這侄女怎麼是這個畫風?不是愚孝至極,最好說話,甚至還被韋冠、鄒遠輕鬆拿捏嗎?可聽她這一番話,半點與孝女兩個字搭不上邊兒啊!
空氣就此凝滯,鄒仁啟正思量說些什麼打破沉默時,張管家一瘸一拐的端茶進來了,她這才鬆了口氣。
待茶奉上,才道:“沉年老班章,侄女快嘗嘗。”
茶湯金黃明亮,香氣清悠,是不是好茶鄒恒也不知道,她不善此道,若給她上碗紅燒肉,她倒能說上幾句。
故而抬手輕敲起杯盞,一道道波紋在茶湯波瀾起伏,也不喝,單純喜歡聽響。
鄒仁啟見狀,已然有些掛不住麵子,本想憤然起身送客,可屏息凝神了多時,緩又露出笑顏:“看來侄女不喜歡普洱,無妨,換一盞便是。”
說罷,眼神示意張管家。
張管家急忙躬身退出。
不多時,綠茶奉上,鄒恒態度依舊;複又換了花茶,依舊……
鄒仁啟內心波瀾起伏,難以抑製的憤怒使得她緊握杯盞的指節都泛起青筋。儘管如此,她仍舊竭力抑製著內心的怒火。她一生碌碌無為,依賴著母親遺留的家業維係生計至今。雖然她已到了可以安然離世的年紀,但為人父母,怎能不深思熟慮,為後代謀劃?
於是溫和道:“看來侄女不喜歡喝茶?那……茶點可有興趣?你姨夫做的桃花酥堪稱一絕,我記得你小時候最愛吃了。”
鄒恒不語,不過眼眸微亮,鄒仁啟趕忙一擺手,命張管家前去準備。
桃花酥小巧精致,酥皮層次分明,似花瓣一般細膩堆疊,中間輕點一抹粉紅,看起來十分誘人。鄒恒輕拈一塊送入口中,酥脆的外殼瞬間在口中崩解,內裡餡料是桃花瓣與豆沙調和,甜度適中,不膩口。
鄒恒不禁展露笑顏:“多年不見,姨母這隱忍的性子,倒是與我有幾分相似。”
鄒仁啟一怔,看著鄒恒麵露不解。
鄒恒笑著解惑:“就是字麵上的意思。”
鄒仁啟又是一臉問號。
鄒恒隻得又道:“仔細一看,我好像與姨母的容貌也有幾分相似。姨母以為呢?”
鄒仁啟嘴唇翕動,良久,一個大膽的想法突然在腦海萌生。
她不可置信的看著麵前女子,難不成……
鄒恒見她似有所悟:“我不喜紛擾,隻得懇請姨母多加關照。婚期迫近,姨母務必要抓緊時間,妥善籌備。”
她默了默:“此處與南巷較近,想必司家郎君會喜歡。”
鄒仁啟還未從震驚中反應過來,聞言隻是訥訥點頭:“好……好好……”
鄒恒不在多言,起身離開。
隻是才行幾步,複又轉回身,取出帕子將扶案上的桃花酥儘數打包揣進了袖口。
鄒仁啟:“……”
鄒恒不覺慚愧,大搖大擺的走了。
離開鄒家老宅時,夕陽的餘暉灑滿天際。鄒恒隻聽一陣跺響,不由歪頭看向司清嶽。少年站在那斑駁的石牆邊,十分活潑地上下跳躍,頭發隨著動作而舞動,不久便顯得淩亂。他全不在意,甚至不時地伸長脖子,試圖窺視牆內,奈何石牆太高,隻能望見一排挺拔的鬆柏。
鄒恒:“……”
總感覺這孩子一天到晚有使不完的勁。
司清嶽感到有些沮喪,正猶豫是否要翻牆而入時,後腦勺突然被人輕拍了一下。
他憤怒地轉過身,一看到來人,嘴角立刻露出了笑容:“姐姐。”隨即他又皺起了眉頭:“你再不出來,我可要破門而入了!”
鄒恒淡淡地說:“彆砸。”
司清嶽順從地應道:“哦。”
鄒恒道:“往後這裡就是我們的家,怎麼能砸自家門呢?”
司清嶽一臉震驚問:“為何?”
鄒恒極為淡然,似在說一件稀鬆平常的小事:“我剛剛給自己換了個爹。”
司清嶽:“……啊?”
啥呀?誰呀?換爹?她說的是人話嗎?他怎麼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