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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還未亮,鄭大就出門了。
連著多日收謝長安給的房錢飯錢,又天天給人家上素菜,連鄭妻都有點看不下去,勸說鄭大出門買點肉回去,今日做頓肉菜,也算沒有白拿人家的錢。
多日來的混亂稍稍平息,鄭大遠遠瞧見平日賣肉的朱屠戶也開了檔,不由鬆一口氣,正要上前打招呼——
喧囂不知從何處響起,吵鬨聲越來越大,伴隨著地麵震動。
鄭大莫名四處張望,一時還懵懂著,待看見朱屠戶神色慌張之後,他也忽然就反應過來了!
不是地動,是馬蹄聲!
而且得是大隊人馬蜂擁而來的馬蹄動靜!
難道是天子和朝廷回來了?
好像不是……
下一刻,鄭大驚懼莫名,張大了眼睛——
……
安祿山本來沒想屠城的。
他雖然嗜殺成性,但並不是傻子。
既然已經起兵造反,他就打著取而代之的念頭,這錦繡成堆的長安城,合該是他囊中之物。
大軍到了潼關,明明兩日即可壓入長安,安祿山卻偏偏按兵不動,給了皇帝逃走的機會,此事在後世被無數次複盤分析,成為世人不解之謎。
然而在當時,安祿山其實並未想太多,他隻覺得勝負懸殊,到了這一步,大唐能打的將領,要麼反了,要麼戰敗被俘,要麼被皇帝自己殺了,皇帝最好是開城門投降,親自奉上玉璽帝位,再來一紙退位詔書,他安祿山也可以來個三辭三讓,名正言順,再還皇帝一個善始善終,彼此好聚好散。
可他萬萬沒想到,皇帝竟然還敢跑,非但跑了,竟還留給他一個爛攤子般的長安城!
宮城財貨珍寶幾乎被搬空,皇子嬪妃全被皇帝帶走了,隻留下一些老弱病殘和宮人內宦,這樣的長安城,等同空殼子,要來何用?
安祿山憤怒了。
自入了宮城那一刻起,他便縱容默許手下隨意搶掠,誰搶到手,那就算是誰的,財貨如此,人也如此。
至於搶不走的,不願意被搶的,那怎麼辦?
自然是殺掉,毀掉。
鄭大看見叛軍兵馬時,後者已經在宮城內搜刮過一遍了。
皇帝走得匆忙,非但不受寵的嬪妃被丟下,連平日裡不怎麼過問的皇子公主也被留下,而那些公主,自然也成了叛軍蹂躪的目標之一。
叛軍人太多,每人一件,宮城裡的財貨也不夠分,當宮城搜刮得差不多,自然要往外城擴散。
許多人好夢正酣,家就被破門而入,錢財先劫掠一空,稍有姿色的妻子與女兒也逃不過厄運,運氣好一點的,還能留下命來,若是運氣不好碰上個脾氣暴戾的,或者膽敢反抗,那麼等待他們一家的,必然是屠刀落下的命運。
血從門縫滲出,流入門前的溝壑。
蜿蜒曲折,與屠戶剛剛宰殺活豬從案板滴落的血混雜在一起,再分不清是人血還是豬血。
屍體堆疊小山,六月的天,燻燻熱氣伴隨著血腥四處蔓延。
尖叫與慘叫此起彼伏,連前些日子在外遊蕩的潑皮們也躲起來,緊閉的門戶往往防不住叛軍一腳踹門,卻能給予人們暫時的心理安慰。
鄭大呆呆的,人已經麻木了。
他親眼看著叛軍到了眼前,讓朱家把財貨拿出來,朱屠戶不知哪來的勇氣,興許是仗著自己平日裡殺豬殺多了,竟憤怒揮舞殺豬刀想要擋住這些人。
為首的叛軍手起刀落,手中長柄砍刀揮向朱屠戶的脖頸!
力道夠大,但人骨也很堅硬,這一刀下去,沒能讓頭顱整個飛起,隻砍斷了半拉腦袋,血衝天噴射,甚至濺到鄭大鞋麵上。
頭顱連著軟肉掛在脖頸上,朱屠戶的表情還維持在那一瞬間的憤怒與震驚,混著鮮血猙獰無比。
殺了人的叛軍麵不改色,隻是進去搜刮一通,還有人將目光釘在來不及逃走的鄭大身上。
鄭大腦子一片空白,彆說走路了,他的鼻涕眼淚都冒出來,隻能癱坐地上不住求饒。
“軍爺饒命,軍爺饒命!”
他忙不迭抓出身上想買豬肉的銅子兒顫抖雙手奉上,叛軍嫌棄看著那幾個還不夠塞牙縫的銅錢,互相嘲笑他濕了一片的褲||襠。
朱屠戶媳婦女兒的慘叫從裡頭傳來,那不是被屠戮的痛,卻是另一種絕望的哀嚎。
鄭大不禁打了個寒顫。
這一刻,他雖然是男人,卻忽然感同身受。
因為他與裡頭的朱屠戶妻兒並無區彆。
他們都是弱者。
一名叛軍走到鄭大麵前,踢了踢他的小腿。
鄭大反射性一抖。
“你是長安本地人?現在住哪?”
“問你話呢,愣著作甚!”
“是是!小人是本地人,就在永、永和坊!”
對方哼笑,在鄭大看來猶如邪魔。
“那你肯定知道你附近的有錢人家都住哪吧?哪家的女兒最漂亮?”
“老三,你問他作甚,他能知道個啥?”
“話不是這麼說,咱們現在進城晚了,好地盤全讓那些混賬占著了,你彆看這些人看著窮,要真用力刮刮,也能刮個三兩油下來!”
刀光在鄭大麵前晃動,把他最後一絲膽氣也給晃
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