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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黑貓從皮囊中脫出,半空翻落在地,怨恨盯住他,後退兩步,似想再撲上來。
李承影晃晃自己的手心,符籙金光一閃而過。
黑貓愣是從他這溫柔動作裡看出威脅之意,喉嚨發出低聲嘶吼,似權衡利弊之後,果斷扭頭破窗而出。
外麵傳來一點落地動靜,很快又消沒無聲。
但它剛走,李承影就吐了一大口血。
如果黑貓再走得晚一點兒,看見他這口血,估計也就知道李承影強弩之末,不會急於逃跑了。
不僅吐血,他還劇烈咳嗽,咳得五臟欲裂,驚動了阿謹聞聲過來。
她一進來,看見地上那張軟塌塌的人皮,還有書籍上星星點點的腥紅,嚇得差點軟在門口。
“彆聲張,忍著!”
李承影的語氣沒有平時那麼溫和,他語速很快,顯得短促。
“你現在去稟告我父親,讓他找個可靠的人來,馬上送我去慈恩寺。”
阿謹臉色煞白,還想再問什麼,但見李承影剛說完這句話,就又吐了口血,看上去比她還要虛弱,隻好趕緊將話憋回去,扶著門起身,踉踉蹌蹌往外跑。
李承影虛脫般往後仰去,靠在身後軟墊上。
沒有人知道他現在正忍受體內烈火灼燒一般的痛楚,被謝姓女子寫了符文的那隻手滾燙無比,整隻手仿佛浸在熔漿之中,熱流順著手掌淌向身體各處,燒得連靈魂都要變成灰燼。
但他知道這不是對方留下的符文有問題,而是他的身體承受不起這種力量。
這具身體過去二十年裡都是魂魄殘缺的狀態,說難聽點,這個漏洞百出的軀殼盛不住任何神魂,所以他病愈恢複神智之後,也是破破爛爛將就著用,甚至因為平日需要耗費體力腦力,情況還會比癡傻時更差一些。
阿謹很快領著李尚書過來。
後者看見李承影的虛弱和書房狼藉也嚇一跳,但他的定力怎麼也比阿謹好多了,還能強忍鎮定去看地上那張畫皮。
“這難道是,那個叫小喬的婢女?!”
“我之前就想問母親大人了,小喬這等容貌,便是不被權貴相中送進宮,怕也是被私自昧下填充他們後院當寵妾的,根本輪不到來我這當個婢女,家裡其他人好像也從未對此感到詫異。”李承影喘息問道。
“你快彆說話了,都虛成這樣了還操心這些呢!我已經讓人備了馬車,馬上就送你去慈恩寺,還沒敢讓你母親知道,怕她擔心。”
李尚書和阿謹一左一右,扶著他起身。
“要不咱們先找個大夫看看吧,那朱真人也未必就真有那麼大能耐,我看他什麼法術都沒展露,會不會是新平公主也被蒙蔽了……”
視線內天旋地轉,李承影閉了閉眼。
“方才那貓妖借著小喬的皮囊想對我不利,是他留在我手上的符救了我一命,父親就不要懷疑了,那朱真人的確有些能耐的。”
其他人看不見紅衣女子,他索性就把事情都套在朱真人身上,反正他們也是一起的。
李尚書疑惑,心想朱真人何時給李承影留過符了,但見兒子現在這樣,他也不好再追問下去,忙讓侍童李德進來幫忙,把人扶上馬車,又叮囑他們注意安全,若是沒找見人,就馬上回來看大夫雲雲。
待他們離去,阿謹的腿還是軟的,顫聲問:“郎主,那皮、皮,還在書房……”
李尚書皺起眉頭。
他在想李承影剛才的問題。
是了,在李尚書印象裡,小喬也是國色天香的姿容,可進府到現在,自己緣何就一點違和感和詫異都未有,仿佛理所當然。今夜若不是出了事,他還想不起李承影這裡有個小喬。
細思極恐,毛骨悚然。
李尚書臉色變幻:“此物不祥,要燒了,我來處置,你就不必管了,切記不得胡亂往外說!”
阿謹連連點頭,她恐懼無比,哪裡還敢逢人便說。
“奴曉得的!”
……
馬車在深夜的青石板轆轆作響。
原本還算平坦的路,在七年前那場震驚天下的動亂之後,叛軍和朝廷兵馬來來去去,幾度易主,公卿骨都被踏碎,更不必說這些青石板。
上麵曾流了許多血,又被大雨衝刷乾淨,隻留下碎裂顛簸的路。
也正因為這裡幾年間死過太多的人,在朝廷重新班師回來之後,流言就開始悄悄傳開,說的是長安城怨氣衝天,那些在安史之亂中死去的冤魂心有不甘,四處殺人找替身,又說前陣子那兩樁找不到凶手的滅門案,其實就是這些冤魂化作厲鬼所為。
侍童李德在外麵趕車,李承影一直在閉目養神。
他隻要了李德,不讓李尚書喊太多人跟著,李德年紀雖小,趕車技術卻是一流,他很放心。
中途遇見宵禁巡防的軍士,李德出示了尚書府的令牌,又塞了點銀子,很快就被放行,一路暢通無阻。
快到慈恩寺時,馬車忽然停下,毫無征兆,馬也未發出嘶鳴警告。
外頭靜悄悄的,甚至連李德都沒吱聲。
李承影睜開眼,強忍胸口疼痛掀開車簾。
李德的身體歪過來。
李承影伸手探息,還活著,看似睡著了。
外頭有股古怪的淡淡香味。
像麝香,但沒有那麼濃,
他也有點昏昏欲睡,但手心立時灼燙,好似給他警告。
李承影又清醒過來。
一聲細細的貓叫從前方響起。
黑貓從拐角一瘸一拐出來,綠色眼珠盯著李承影,好像在嘲笑他自投羅網。
李承影下車,被寒風一激,又咳嗽起來。
“你很有膽量,竟還敢孤身出門。”
黑貓陰惻惻道,聲線嘶啞詭異,它剛被李承影打傷,本來已經逃走,但見他出門,又不甘心,一路跟上來想尋機報複。
“你為何選了李家棲身?”
李承影沒有避開它的注視,緩緩道。
“讓我來猜一猜,之前那兩樁滅門凶案,也是你乾的吧?你原本想在李家進行第三場殺戮?”
黑貓綠眼幽幽發光,比尋常黑貓更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詭譎瘮人。
它弄不懂眼前這人明明身體虛弱,為何剛才還有能打傷他的力量。
不過黑貓也沒打算問明白。
它的身體微微往後退了半步,前爪伸直,作出捕獵前的姿態。
此人軀殼殘破,根本經不起它這一撲之力,不過神魂看著倒是美味,應該能提升修為。
李承影忽然歎了口氣。
“謝姐姐,你再不出來,我怕是真就要被它吃掉了。”
這句話顯然不是對貓妖說的。
但貓妖忽然一僵,渾身炸毛!
它沒有看見人,隻是敏銳察覺危險。
直覺敲響警鐘,貓妖有些舍不得快要到手的獵物,但也不敢再逗留,驀地退開,當機立斷扭頭跑了!
幾乎就在下一刻,殺意從身後追來!
它用儘平生最快的腳程,身形與黑暗融為一體。
饒是如此,貓妖依舊感覺尾巴傳來劇痛!
它發出慘叫,頭也不敢回地逃之夭夭。
謝長安緩步走來。
紅衣幾乎與黑夜融為一體,唯有那張冰雪玉石的臉像星子落入凡間。
“不是約好三日後,你這就等不及了?”
李承影苦笑:“我深受妖怪喜愛。”
謝長安睇他一眼。
“跟著我。”
她這次沒打傘,但腳步很輕,幾乎無聲,淩波微步一般,走入慈恩寺後門。
入夜,寺廟,女子。
這怎麼看都不像一個正經故事的開頭。
李承影咳嗽兩聲,拍醒李德,讓他自己駕車回去,給李家人報一聲平安。
隨後他就也進了半開的小門。
起初李承影還以為她是用了什麼障眼法偷偷住在這裡,但當他看見一名老禪師也在場,才發現自己誤會了。
李承影走過去時,兩人正在說話,老禪師轉頭看見他,不禁流露出些微詫異。
“這位施主,你百病纏身,神魂不穩,唯恐命不久矣啊!”
李承影沒有因為他的直白而惱怒,反是淡然點頭。
“法師所言甚是,我的確風中殘燭,年壽不永。”
老禪師欲言又止,麵色越發古怪疑惑了。
“奇怪,奇怪……”
李承影笑道:“哪裡奇怪?”
老禪師搖搖頭,沒有再說,隻問道:“施主夤夜上門,可是要借宿?”
李承影望向謝長安。
謝長安道:“你入了這門,就是安全的,有什麼事明日再說。”
那貓妖不過具靈境修為,相當於劍修的劍意境,彆說跟謝長安對上,就是這慈恩寺外麵的結界,它也是不敢硬闖的。
剛才謝長安本想來個斬草除根,但是貓妖身上有太多古怪之處,單憑它不可能收割那麼多條人命,所以她剛才隻是略施威脅,沒有打草驚蛇。
“多謝姐姐方才援手救命。”
對方沒有過多解釋,李承影也沒有追問下去。
“那就叨擾法師了。”
老禪師雙手合十:“不叨擾,施主隨我來吧。”
老禪師帶著他去廂房。
李承影回望,提燈的紅衣女子已經沒了蹤跡。
他原是不準備問,但話在心頭轉了幾圈,仍舊有些忍不住。
“法師,如今寺廟裡也收留鬼嗎?”
老禪師疑惑:“什麼鬼?”
“那位紅衣……”
李承影頓了頓,意識到自己的確從一開始就誤會了。
她也說過自己並不是鬼。
“我記得貴寺好像從不收留女客的。”
老禪師:“的確不收留女香客夜宿,不過謝道友是修士,又與敝寺有緣,自然不同。”
李承影笑了笑,不動聲色。
“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