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廟裡的客房很簡陋,但床鋪乾淨,還有淡淡檀香。
他以為自己今日已經足夠累了,應該一沾床就能睡著。
但是一整夜下來,他竟有些輾轉反側。
除了本身胸悶咳嗽之外,腦海裡浮現最多的,隻有一個問題。
如何成為修士?
……
謝長安起了個大早,出門
祭掃鄭蘆娘去了。
當年戰亂,她為了小鄭死後安寧,沒給人樹碑刻名,如今數載過去,人非物非,那原本荒涼的郊外也被大雪覆蓋,白茫茫一片,已經分不清哪個土包是誰的。
甚至因為這幾年戰亂不斷,無名墳堆還更多了。
她提了一壺酒,一路走,一路灑,也不拘是誰的墳包,酒灑完了就往回走。
路過一處坊市,她停下來。
周圍那幾個宅子都很熟悉,依稀還能看見昔日模樣。
隻是鄭家的院子被翻修了,變成賣包子的鋪子。
一個佝僂著背的老婦人正揭開蒸籠,露出下麵白生生的饅頭和包子。
謝長安站得有些久,老婦人發現了。
“小娘子是要買包子嗎?饅頭一個一文,菜包子兩文,皮薄餡多,好吃的!”
謝長安:“我不餓。”
老婦人愣了一下,似乎誤會了什麼,拿起個包子,往她手裡塞。
“吃吧!”
謝長安拿著包子,沉默片刻。
她最後還是一口口把包子吃了,又問老婦人:
“你家裡人呢?”
“前幾年戰亂裡死光了,剩下個小孫兒。小娘子,雖說如今世道好了些,可外頭還是賊匪多,像你這樣生得好看,要小心些,出門讓家人跟著,我那兒媳婦,便是這樣讓賊人擄走的,再也沒回來。”
老婦人一說起來就絮絮叨叨。
謝長安也沒打斷,等她說完,才問道:“這裡原先的人家,哪裡去了?”
老婦人:“你說鄭家吧,聽說也死光了,我們回來時,這附近都沒人了。”
謝長安臨走前,留下一枚碎銀。
老嫗定睛一看,忙要喊住她,卻見紅衣早已飄然離去,不知所蹤。
她回到慈恩寺時,天色甚至還沒大亮。
小沙彌已經在舉著笤帚掃雪,那比他腳麵還厚的雪,被一支輕飄飄的笤帚瞬間掃到一邊,謝長安隻看一眼就知道這小和尚人不可貌相,應該也是個修士。
李承影昨夜借宿的屋子是空的。
“他這麼早就走了?”謝長安問道。
小和尚笑起來還有兩個酒窩。
“李施主說回家取點東西給謝真人送來,還要給我們帶早飯。”
謝長安似聽非聽地嗯了一聲,她在想事情。
折邇比他們更早離開照骨境,至今也有一個月了,但一直沒有消息傳來。
他去赤霜山找師弟吳岐風,謝長風對那裡的一草一木本該很熟悉。
但在她被祝玄光一劍洞穿跌下山崖之後,卻不敢再肯定地說自己依舊對那裡熟悉。
現在回想,那裡的一切猶如隔了重紗,朦朧不清,光影交錯,仿佛蘊藏不能深究的秘密。
祝玄光飛升的那一天,不單她死了,涉雲真人也死了。
那把象征赤霜山氣運的昭皇劍也毀了。
成了仙的祝玄光自然甩甩袖子當他的上仙去了,但他在上界也無法事事照拂赤霜山,而沒了涉雲真人和昭皇劍的赤霜山,將如天傾山頹,水崩石裂,其影響難以估量。
長久以來,赤霜山聲名地位如日中天,更有祝玄光這個天下第一人的招牌,吸引無數後起之秀慕名前往拜師,扶廣山和南嶽洞天嘴上不說,心裡未嘗沒有取而代之的心思。
當年謝長安拜師大典上,聞琴道人挑釁謝長安,慫恿弟子王亭出戰。
在當時許多人看來,他可謂是無事生非,自取其辱,王亭非但沒有祛除心魔,反倒灰頭土臉,好幾年修為沒有寸進,可謂報應。
但現在再回頭看,他當初的挑釁,未嘗沒有試探之意,聞琴道人通過謝長安當時這個新人,在試探赤霜山的底蘊到底還剩多少。
如今沒了參妙真人壓製的扶廣山,必然不會再壓抑自己想要成為天下第一宗門的野心,他們清除了折邇這些不聽話的“叛徒”,眼看著老對手赤霜山遭遇重大變故,難道會錯過這個機會?
吳岐風的求救,說不定就是個局。
但這個局是針對誰?
總不能大費周折,就為了捕殺折邇。
扶廣山不太可能知道折邇大難不死還修為大進的事,他們也不可能專門布局去對付一個喪家之犬。
那種傳訊的蝴蝶,可能發了許多,隻是剛好有一隻飛到折邇那裡。
她想了很多,但也暫時沒能想出一個頭緒。
手裡紅紙被她幾下折成蝴蝶。
封禪筆在蝴蝶身上畫了幾筆,又在眼睛的部位點兩下,這隻蝴蝶撲騰兩下翅膀,立馬就活了起來,顏色也從鮮紅慢慢變淺,最後變成白色幾近透明的顏色。
她一鬆開手,蝴蝶就自己飛走了。
小和尚不知何時停下掃雪,好奇看著這一幕。
謝長安便也折了一隻鴨子給他。
那鴨子落地就活了,毛絨絨憨態可掬,跟在小和尚後麵,把他逗得直樂。
“你聽說過赤霜山和扶廣山嗎?”她問道。
小和尚點點頭:“師兄前幾日正好遊曆回來,曾提過。”
慈恩寺表麵是個普通寺廟,還與皇家有些糾葛,實際上也是個宗門。
隻不過這個宗門很小,他們曆代住持方丈似乎也沒有擴大山門的打
算,就這麼守著一座長安城鬨市裡的寺廟過日子。
幾年前戰亂,據說叛軍燒殺搶掠,一些百姓躲入寺廟,原先的老方丈不讓叛軍進寺,雙方起了衝突,最後方丈殉難,門下弟子四散不知所蹤,是到了近兩年,長安城收複,慈恩寺的舊人也才陸續歸來。
謝長安:“最近有什麼消息嗎?”
小和尚:“據說,冰墟將融,冰柱崩塌,冰下恐有上古大妖蘇醒,扶廣山和赤霜山等幾個宗門都派人去察看了。”
謝長安:“冰墟?”
小和尚點頭:“師父說在北海之極更北的地方,真人您也沒聽說過嗎?”
謝長安沉吟:“那裡罕有人跡,就算冰柱崩塌,一時半會也很難察覺,他們如何知道的?”
小和尚啊了一聲:“那是五年前的事了!”
據說起初是離夢城主夜觀星象發現冰墟異變,他通知各大宗門,當時各派都有事,也沒人重視,但幾個月前,冰柱突然崩塌,連最靠近冰墟的北海之極和北燭山都受了影響,靈力混亂,妖異頻生。
眼看再不管可能會出大事,眾人商議後,才集合天下修士前往察看修補。
小和尚:“師兄當時也想去湊個熱鬨呢,但師父說我們宗門小,本事也不大,彆去拖人後腿。誰知現在都好幾個月過去,他們還沒回來,想必修補冰柱,對付大妖很棘手吧?”
五年麼……
謝長安幾乎忘了,從照骨境出來,距離她墜崖身死,其實已經過去五年。
五年對修士來說很短,但也足以發生許多事。
謝長安:“各宗門都派了誰去,你可知道?”
小和尚:“知道的,師兄說過。赤霜山去的是方清瀾真人,扶廣山去的是聞琴道人,北燭山是許危闕真人,離夢城主也親自去了,南嶽洞天是一位姓高的長老,雲生結海樓是掌教首徒去……唔,還有其他人,但我記不得了,回頭我去問問師兄。”
他見謝長安陷入沉思,也不敢再打擾,抱起小鴨子悄然離開。
待李承影回來,看到的便是這麼一幕。
紅衣美人站在褪儘花葉的枯樹下,衣袂隨風而動,如一枝早發的牡丹。
美則美矣,但那樹光禿禿的,總覺不襯。
在李承影回過神之前,已經下意識抽出藏在袖中的符籙,朝枯樹擲去。
符籙輕飄飄落在樹乾上,霎時開出滿樹桃花!
沉甸甸壓在枝頭的花簌簌落下幾許,美人訝異回首。
人麵桃花相映紅。
這才對景了。
李承影笑著走過去,手裡還提著一籃人間煙火。
“這是永和莊的湯餅和興樂樓的葫蘆雞,素來供不應求,去晚了便沒了,姐姐要不要嘗嘗?”
謝長安一個辟穀的人,今天早上才知道了包子,現在又有湯餅和葫蘆雞投喂。
她看了李承影一眼,還是伸手撕下一塊餅子,浸了湯汁,慢慢品嘗。
這曾是她在唐宮時也難得一吃的美味,那時候每年的盼望,也不過是逢年過節能吃上一頓這樣美味的湯餅。
後來的傳奇與跌宕,隻怕她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到。
見她動作很慢,李承影笑道:“是不是還不錯?”
謝長安看了他一眼。
李承影:“姐姐這是什麼眼神?”
謝長安:“覺得你有點煩。”
李承影:……
她心裡知道自己跟祝玄光兩清了,眼前這人可能也是毫不相乾的兩個人。
但看著一模一樣的臉,謝長安既想一巴掌把他扇出慈恩寺讓他哪邊涼快就滾去哪,又想留下他看看那貓妖背後的人還能作什麼妖。
李承影有點委屈:“我什麼也沒做,若是你看著我煩,我可以戴個紗帽,將臉遮住。”
謝長安麵無表情:“晃來晃去看著也煩。”
李承影:“那我有個更好的提議。”
謝長安:?
李承影:“我拜你為師。”
謝長安:??
李承影道:“你想,我長著一張與你的仇人一樣的臉,當了你的徒弟之後,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就可以任打任罵,往後隻要你想起仇人,就可以說我學藝不精,隨便找個借口罵我打我,甚至把我殺了,直到你出了這口氣為止。”
謝長安先是疑心他瘋了,再看他臉上誠摯懇切不帶一絲虛偽做作的表情,不由將視線移到他身後。
李承影:“怎麼了?”
謝長安:“看看你有沒有長尾巴。”
對方一頭霧水。
謝長安:“你是不是還有個彆名,叫玉催?”
李承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