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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冷笑,拋開亂七八糟的雜念,跳上躺椅,絕不肯自尋煩惱。
她大大咧咧攤開四肢,一副大爺狀的原形畢露。
“你問這些作甚?”
李承影:“她從前在凡間時,真的很苦嗎?”
狐狸:“不知道,我又沒瞧見,但是被師父親手所殺,又被宗門除名,一夜之間從天之驕子變成照骨境的孤魂野鬼,想想也……”
聲音戛然中斷。
想想也該是心痛難止,恨海滔天吧。
狐狸想道,若換了她自己得此遭遇,怕是就在照骨境稱王稱霸算了,如何還會重回人間?看著往日同門長風破浪,自己卻變得人不人,鬼不鬼。
“雖然她很凶,總戲弄人,還獨斷專行……”
但不知怎的,跟著謝長安一起,比她從前獨自一人,更快活肆意些。
“所以,一個經曆了這許多事的人,心中必有成算,她不想讓我們跟著,就是自己更有把握。”
李承影用鐵鉗將火爐裡半烤焦了的芋頭撥弄出來,手指撚碎了,喂給旁邊瑟瑟發抖的小麻雀。
瘦弱嬌小的雛鳥,跟母親走散了,冬夜還要出來覓食。
李承影前幾日也看見過它,當時以為它一定熬不過寒冬,結果一場大雪過去,竟還活著。
掙紮求生的意念,人人都有,可到了魂飛魄散眾叛親離的那一步,幾個能堅持走下去?
從照骨境重回人間的距離,於她宛若天梯。
“我如今還不夠強,即使她願意帶上我,我也怕成了累贅,等我再將這封禪筆練好些吧。”
他咳嗽兩聲,素白手指攏緊披風。
狐狸撇嘴:“她如今又不在跟前,你擱這演什麼師徒情深!不對,呸呸呸,她壓根就沒說要收你為徒,少給我自作多情,信不信本座有一百種整死你的辦法!”
李承影慢悠悠:“你不敢。”
狐狸:“誰說的!”
李承影:“她可沒不讓我喊師父,你不敢違背她的意思,你怕她。”
狐狸大怒,若不是忌憚他手裡的封禪筆,早就撲上去把人抓出幾道口子。
“我與她在照骨境裡同生共死,你又憑什麼?你不過是見色起意!”
李承影哦了一聲:“你清高,你不是見色起意。”
狐狸:……
“我早就看出她皮囊下的心性,而你不過是膚淺而無用的傾慕和迷戀!”
狐狸昂起頭。
“等你看見更漂亮更厲害的修士,立馬又會改變主意,區區凡人,皆是如此!”
不是的。
李承影心想。
他入目第一眼,是鮮豔奪目的紅衣。
是沒來由的親近與熟悉,然後才是足以驚人的美貌。
從他知道謝長安是鬼的那一刻起,就對她起了無限的好奇。
越是走近幾分,就越想更走近幾分。
沒有人更比他明白病痛的感受,陰雨般纏綿入股,性命仿佛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扼在咽喉,隨時都能用力捏斷。
但她曾經萬箭穿心天劫加身,生機斷絕墜下懸崖,活生生疼痛而死,又要如何走過來?
狐狸趴在躺椅上去抓吃飽喝足的麻雀,撈了幾下沒撈著,索性打起瞌睡。
火爐裡的炭木還在緩慢燃燒,劈啪作響。
外麵暗潮洶湧,隨時有可能掀起滔天巨浪,將整座長安城卷入傾覆。
這間小小屋子,溫暖寧靜,哪怕隻有這眼前片刻,依舊彌足珍貴。
謝長安。
他用封禪筆在虛空慢慢寫下這個名字。
筆尖凝聚瑩光,如雪夜星火,又在他的注視下慢慢散開。
……
長安城似靜實亂。
謝長安也有這種感覺。
南嶽洞天的人為了天工爐已經快把京城掀個底朝天,裡裡外外都布下天羅地網。
尋常百姓可能沒有察覺,但若是修士,便能敏銳感知那無處不在的靈氣波動,稍有不妥就能引來軒然大波。
據說太上皇駕崩之後,天子乍聽消息也病倒了,朝中被張皇後與宦官李輔國等人把持,正忙著爭權奪利。
裡裡外外,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謝長安不出城,隻在城中行走,小心些就不會觸發南嶽洞天布下的陣法禁止,她用了障眼法遮蔽身形,打更夜巡的人迎麵走來也視而不見。
李恨天留給她的追蹤符燃燒之後,會留下淡淡氣息,她隻要循跡而去就能找到對方所在。
很快,她來到小巷儘頭的一處民宅。
這裡位於長安西南角,是出了名的貧民雜亂之所。
按理說,碧陽君他們布陣,囊括了整個長安,絕不會漏掉這裡。
但奇怪的是這裡偏偏是個死角,這一整條巷子似乎被遺忘了,介於陣法邊緣。
若說覆蓋長安城的大陣就像一尊瓷瓶,那麼這裡就是瓶子的缺口,不管裝多少水進來,都會從缺口漏出去。
很古怪。
難道李恨天還有什麼壓箱底的寶貝,能遮蔽武仙境高手布下的陣法?
但他若有這能耐,為何早不動手?
許多疑問在心頭浮起。
她輕輕一推,門開了,沒有上鎖。
“尊駕終於來了。”
深夜,正廳隻點了一盞燭火。
李恨天還在做木工活,對於她的到來並不意外。
他似乎看不大清楚,將手裡的木頭儘可能湊近燭光,還微微眯起眼。
黑貓趴在他旁邊打瞌睡,但看見來客的瞬間就起身炸毛,一雙幽幽綠眼泛著森然寒意,反應比李恨天要大許多。
“小喬,要有禮貌。”李恨天提醒她。
貓妖恨恨瞪了謝長安一眼,重新趴下,但眼睛一直盯住她,明顯不懷好意。
“怎麼不多點一盞燈?”
謝長安根本沒把貓妖放在眼裡,徑自往裡走,找個位置坐下,如來訪老友。
李恨天無奈:“省錢,我很窮。”
他眼睛實在有點熬不住,索性放下木頭,也不再弄了。
“這兩日南嶽洞天的人瘋了似地全城搜遍,恨不得路上看見隻布袋都要倒拎起來抖一抖,卻依舊沒能找到你們,道友能在他們眼皮底下安然無恙,很厲害。”
謝長安:“沒你厲害。”
李恨天一笑,沒接這話茬:“想必你已經成功拿到天工爐了?”
謝長安:“你留下地址,讓我找來,是也想要天工爐?”
李恨天:“不,天工爐是你的,我非但不與你搶,還可以告知許多你想知道的事情,以表示合作的誠意。你可以聽完之後,再作決定。”
謝長安:“比如?”
李恨天:“比如你想不想知道,京城明明是萬仞山的地盤,為何突然間來了那麼多南嶽洞天的人,連宗主碧陽君都親自駕臨?”
烤板栗的香氣在這座不大的宅子裡流淌。
黑貓雖然還盯著不速之客,但身體已經誠實地趴在取暖烤爐邊,盯著那幾枚已經烤熟的板栗。
木柴在爐下燃燒,不似李家用上好的炭火,煙從爐子出口冒出,又順著風向被吹走,但還是有些殘留在屋裡。
一人一貓過著相依為命的清貧生活,任誰也想不到這裡竟是在南嶽洞天鋪天蓋地搜羅下的漏網之魚。
“碧陽君跟萬仞山,一直有些不對付。”
李恨天拿了烤熟的板栗遞給謝長安,見她搖頭,也不勉強,就把板栗剝了給黑貓吃。
“說不對付也不太合適,應該是……”
他停下動作,思考斟酌措辭。
謝長安:“井水不犯河水。”
李恨天鬆開眉頭,笑道:“對,這樣說更合適些,想必你也聽說過。”
關於南嶽洞天的傳聞,謝長安確實知道一些。
他們宗門裡,當年有一脈提出要入世,借凡間天子之手搜羅天材地寶,助長修為,作為交換也需要護佑帝王甚至王朝氣運,但這個提議被另一脈反對。
兩邊意見無法妥協,堅持己見的那一脈去了人間,這便是萬仞山這一脈的宗門長輩。
而留守宗門的另外一脈,雖然並不讚同他們的作為,卻也沒有因此鬨翻,頂多井水不犯河水,兩邊依舊維持往來,畢竟再怎麼說也是同宗同門,對外自然是同氣連枝。
比起扶廣山內訌最終死傷慘重,南嶽洞天這邊顯然要體麵許多。
當年萬樹梅花潭弟子周昕刺殺皇帝未遂,被保護天子的國師徐憑欄所殺,最終徐憑欄也因此喪命。其弟子萬仞山繼承衣缽,同時繼承了國師的名號,繼續留在皇帝身邊。
隻不過隨著當年的皇帝變成太上皇,失了權勢,萬仞山保護的人自然也就換成新的天子,江流石不轉,地位尊榮依舊。
“天工爐是南嶽洞天的鎮派之寶,也是徐憑欄師父當年留在宗門的法寶,萬仞山當上國師時,因為年紀輕,怕自己鎮不住場子,就想把天工爐帶到長安城,當時跟宗主碧陽君起了齟齬,最後萬仞山還是帶走了天工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