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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羌笛每往上一個台階,寺廟裡就敲響一次鐘聲。
回音嫋嫋不絕,如錘如槌,一下又一下敲在杜羌笛身上。
這不是普通的鐘聲,而是挾帶靈力的佛音。
杜羌笛腳步很慢。
他每上一個台階,就將手中的小沙彌捏得更緊一些。
小沙彌死死咬住下唇,強忍著沒出聲。
短短幾步路,如一生之長。
杜羌笛無聲冷笑。
他不信老禿驢真能無視徒弟的性命。
果不其然,在他走完台階時,鐘聲戛然而止。
寺院正門緩緩打開,老禪師就站在那裡,手裡握著一根看上去尋常普通的木棒。
杜羌笛也不廢話:“把人交出來。”
老禪師連回都沒回,舉起木棒虛空就朝他這裡砸下。
這正是慈恩寺成名已久的“當頭棒喝”。
棒起風隨,狂浪席卷而來!
杜羌笛沒想到老和尚竟是說動手就動手,半句寒暄廢話都沒有,脾氣比年輕人還火爆,當即把小沙彌一扔,飛身後退。
他手捏法訣,雙手作出射箭動作,手中明明無弓,卻隨之射出一道淩厲風箭!
兩相撞擊,一聲巨響,罡氣讓兩人各自退開。
老和尚一把白須,做事卻雷厲風行,剛落地又飛身而起,朝杜羌笛抽過去。
他也看出來了,杜羌笛是箭修,雖然可以用靈力虛空搭弓射箭,效果卻不如兵器在手好,老和尚須得趁著對方近身作戰拉不開距離時先發製人。
圍繞兩人的靈力形成罡風,將小沙彌甩出數丈開外。
他也不敢跑上去打擾,隻能躲在柱子後麵探出腦袋緊張觀戰。
以他剛入門不久的眼力看來,自家師父應該是要略勝一籌的。
不過——
他剛想到此處,就見天際一道白虹橫空而過,正好穿向老和尚!
“師父!”
小沙彌禁不住叫起來。
老和尚何嘗沒有看見白虹刀光。
隻是來勢太快,風馳電掣,躡景追飛。
他雖能與杜羌笛戰個勢均力敵,卻無法再分出心神來對付這樣一位大能宗師。
刀光至半空隱隱化為白龍,挾雲吐霧,攆雷咆哮。
這正是傳說中的尋龍不至刀。
南嶽洞天宗主碧陽君的神兵法寶。
罡氣澎湃,已排山倒海湧來。
老和尚深吸口氣,準備硬接。
但這條白龍,卻突然被另一道劍光攔腰斬下!
“龍首”應聲而斷。
朱鹮一步一步,從裡麵走來。
白衣翩然,孤高如雪。
沒有人能從這外表窺透他的真身,與他交過手的碧陽君也不能。
碧陽君猜不出他的門派,還當他是哪個流落眾山的閒散劍修。
“散修能到劍仙境很不容易。”
碧陽君看著他。
“我希望道友能珍惜這段來之不易的修為,勸說你的同夥將天工爐交出來。若你因她連累而與整個南嶽洞天為敵,豈不可惜?”
正如老和尚略勝杜羌笛一籌,碧陽君也略勝朱鹮一籌。
畢竟碧陽君入武仙境已久,而朱鹮前不久也才剛剛勘破妖仙境。
但作為宗主,他考慮事情總是更多更全麵,並不願意在這裡就跟朱鹮拚個你死我活,負傷折損,因為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若你們願將天工爐交出來,此事可以既往不咎,南嶽洞天不會再為難你們。”
碧陽君自認已經作出重大讓步了。
如果李承影或狐狸在這裡,多少要陰陽怪氣幾句。
比如質問萬仞山氣死太上皇又收了他魂魄的事情怎麼算,太上皇也表示既往不咎嗎。
但朱鹮不是他們。
他壓根就懶得廢話。
他巴不得能與碧陽君交手。
碧陽君話音剛落,朱寰劍已經掠了過去!
其勢如電,橫絕萬嶺。
碧陽君被他這迫不及待想要動手的架勢弄得一噎,再想說什麼也隻能暫且咽下。
刀風與劍光霎時相遇,金光散漫,驚動紫霄,連帶周遭地麵亦微微震顫。
兩人尚有分寸,但從慈恩寺一路打到明德門,罡風難免從結界泄出,驚動附近不少百姓,紛紛出來觀望。
有些人想起舊年兵災,隻當又有叛軍殺進城了,大呼小叫爭相逃命,一時間亂作一團。
明德門守軍遙遙認出碧陽君,不由連連叫苦,生怕兩個神仙打架殃及池魚,忙互相招呼,下城樓尋地方躲避。
朱鹮咄咄逼人,碧陽君也打出火氣了。
很少有人能將尋龍不至刀逼得現出法相。
所謂尋龍不至,和風生麗影,江聲走白沙,龍雖有蹤而凡人莫得,隻見龍影不見龍形。
而此時,伴隨風雷翻騰,雲氣嘶湧,龍身隱隱現身,遊走下探。
不知情的百姓驚呼,還當是太上皇歸天時的異象,甚至有人翻出當年太上皇當政未久,也曾君賢臣明,勵精圖治的舊聞
,煞有介事向後輩介紹這位乾下許多糊塗事的太上皇曾經也是位明君。
碧陽君聽不見愚夫愚婦的言論,也無暇往下看一眼,因為朱寰劍劍光大盛,幾與日月爭輝,劍氣隨心而至,竟追著尋龍不至劍砍。
幾日前兩人交手,對方明明是落下一乘還受了傷的,如今再見,竟像已經修補破綻更上一層樓,尋常劍修哪裡會有這等悟性?
便是劍仙境,也委實過於逆天了些。
碧陽君暗暗心驚。
他以為對方在劍修悟性上超凡脫俗,比當年的祝玄光還厲害,殊不知這是朱鹮真身的優勢使然。
如果知道朱鹮原來是一把劍,他肯定會采取另外一種辦法來對付。
隨著兩人交手進入白熱化,儼然忘卻外物,眼中隻剩自己與對手。
碧陽君心知今日一戰不死不休,也不在留有後手,刀意法相化作的白龍從雲層中咆哮而下,迎著森寒劍氣,衝向朱鹮!
朱鹮衣袍飛揚,朱寰劍與他懸立半空,劍氣生生將周身的晴空萬裡變作風雪大作。
白龍無畏風雪,被密不透風的劍光所阻,兩個境界相當的高手角力時,連頭頂白雲亦成烏雲,甚至隱隱有引雷之象。
就在此時,地麵忽然顫動一下!
震動影響他們築起的結界,竟牽連得白龍化出刀風原形,劍光隨之泯滅。
兩人臉色一變。
這不是他們的力量,是另有其人!
朱鹮往下看去,發現他們所在的城樓竟開始碎裂崩塌。
地麵劇烈震動,由南及北,由東及西分彆裂出兩條深痕,許多人根本來不及反應,直接被卷到裂口裡,沒等他們的親眷撲上去幫忙拉人,那地縫又因震動而合上,將人吞噬在裡麵。
他們居高臨下,俯瞰整座長安城,除了腳下城樓,還能看見東西兩麵城樓也在震動崩塌。
崩塌速度極快,城樓轉眼變成廢墟,許多人被壓在下麵慘叫哀嚎。
碧陽君厲聲質問:“是不是你同伴乾的?!”
南嶽洞天說到底被奉為國教,皇城若不安全,意味著南嶽洞天連凡間都護不住,權威聲名掃地。
朱鹮忽然想起謝長安讓小沙彌來傳的話。
李恨天說要布一個絕命彌天陣,還說冬至會發動。
但今日還不到冬至。
對方沒有與他們說真話。
朱鹮對陣法沒有研究,也想象不出一個能夠把南嶽洞天所有人困死在裡麵的陣法。
但他現在知道了。
李恨天是要將整座長安城都變成修羅場,以血肉冤魂為祭,無分敵我仙凡。
所有人都要死在這裡,包括長安城的毀滅。
陣眼也不是李恨天一開始說的小雁塔朱雀街,而是東南西北四個城門!
“不是我們,是萬樹梅花潭的人,叫李恨天。”朱鹮道。
“是那個廢物!”
碧陽君恨聲,顯然是知道此人的。
朱鹮沒有解釋自己和謝長安之前冒充萬樹梅花潭弟子在京城行走的事情。
碧陽君也沒有工夫問,因為他知道對方壓根不可能是萬樹梅花潭的人,要是萬樹梅花潭有這種修為的門人,根本不可能輕易被南嶽洞天滅掉了。
為今之計兩人隻能放下鬥法,各自先破此陣。
因為再不破解這個陣法,就連他們也會自身難保。
百姓們驚恐喊著“地龍翻身”,但這根本不是普通的地動,那些想要逃出城去的人會發現自己永遠跑不出去,他們被困在無形的陣法裡,從南門出去的人會被扔到北門,循環往複。
整座長安城內的人像落入陷阱的獵物,任憑掙紮得再劇烈,也無法翻出羅網。
碧陽君一刀斬過去,驚濤駭浪般的罡氣遇到南門陣眼,竟直接銷聲匿跡,不留半點波瀾。
他咬破指尖抹了雙眼再望過去,便見南門外麵密密麻麻的紅線,血光衝天,怨氣浮現,左右延綿開去,將整座長安城都圍繞起來。
這四個陣眼,原先正是南嶽洞天布下的陣法四處,用來追捕謝長安他們的,結果現在被李恨天反過來利用,變成他陣法的一部分。
碧陽君又驚又怒!
如果謝長安在這裡,馬上就能明白李恨天之前說的,“南嶽洞天絕想不到布下的陣法最終會成為他謀劃的一環”這句話的意思。
南嶽洞天迄今為止都未吃過這麼大的虧。
很明顯李恨天早就躲在暗處,趁著他們注意力全在謝長安那夥人身上的時候暗中布下這樣一個大陣。
陣法發動之時,布陣之人也會七竅流血,命魂散儘。
可誰在乎他李恨天死不死!
……
一刻鐘前。
碧陽君被朱鹮引走,老和尚隻需要麵對杜羌笛一個對手,就輕鬆很多了。
杜羌笛被他處處壓製,身上挨了那根看似尋常的棍棒幾下,靈氣凝滯,始終無法拉開距離召出自己的弓箭,越打越氣。
眼看老和尚當頭一棒落下,即將抽在他眉心麵門——
一股突如其來的力量將老和尚推開,他的棍棒隨之落空。
沒等老和尚反應,一隻手已然悄無聲息,搭上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