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呢?”我聽著她講這些,我的心就越發的激情澎湃,仿佛看到一個十幾歲的小小少女,在跟她原始的命運齒輪較勁、鬥爭,而她,充滿了鬥誌地想要硬生生掰轉命運齒輪的方向。
薑西又笑了,“有時候我也挺任性的,當天晚上我就去辭職了,廠長愛人當時還問我,怎麼這麼快就辭職了,我說,我要去城裡找活兒乾,我不想乾工廠這種活了。廠長愛人當時一臉鄙夷地笑著說,薑西你可要想清楚,今天辭職了,再想回來乾,可沒那麼容易了,整個村子的女孩子不讀書了都在這裡上班,怎麼突然之間這條河的水就淺了,還養不了你這條大魚了?”
我聽到這話更想笑,想象一下,那些農村的女孩子,大多數都是按照命運的安排生活的,而突然出現了一個這樣的薑西,大概她就是大家眼中的異類。
“我對廠長愛人說,放心吧,我不會再回來的!廠長愛人被我氣得一臉不悅,但大概也是不屑欺負我這個小孩子,還是把該給我的工資都結算給我了,因為工資壓了一個月,所以這一次,我拿到四百塊錢,那個時候的四百塊錢還挺多的,我媽想把我的四百塊錢都要走,拿去過日子,我給了她兩百,她還罵我癟犢子來著,但是,她罵她的,我依然留了兩百,我到城裡買了一身好看的衣裳和耳環等小裝飾品,我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了一些,然後到城裡卻應聘服裝銷售員了。”
“那時城裡除了服裝銷售員,還能應聘什麼工作呀?”
我很好奇,因為薑西這樣的經曆我是沒有的,我從小到大都是校園生活,高中住校,都是在學校裡呆著,平時也乖得不出門,一星期回家一趟;到了大學,學校看管也挺緊的,第一、二年不讓我們出去勤工儉學,那個時候不提倡勤工儉學,怕耽誤學業,並且,也不像現在這樣有這麼多的兼職工作可以做,那個時候,可能也就有人偶爾做個家教,還得熟人介紹,有路子才行。
“能應聘的挺多,比如那時候歌廳比較盛行,飯店服務員的工作也挺好找的,但是,除了服裝銷售員的工作,其他我都沒有興趣,因為我對服裝行業感興趣,我大表姐他們不都是做服裝生意發財了嗎?我當時就想學他們,走他們的路子,開始我是想投奔他們的,結果沒想到,他們讓我在他們家住了兩天,但是沒有安排我去上班,我就明白他們是嫌棄我土了,所以,我晚上借住在他們家裡幾天,白天我就自己到街上的服裝店挨家去問,然後問到兩、三家招聘銷售員的……”。
“一下子就問到兩三家招聘的呀?”我好奇。
她說,“是因為我的身條長得比較好,五官也不差,一般的服裝店,隻要缺人,都願意給我一個機會試一試,但第一家試用了我一天,還是沒有錄用我,因為我欠缺賣服裝的經驗,第二家試用我的時候,我就學精了點,有一點經驗發揮了,然後我就被錄用了,當時特彆特彆開心,因為我個子高,打扮一下畫一下裝,也看不出來是童工,隻當是青春美少女吧!”
目標很明確,直奔服裝行業,其他工作不予理會!可以看出,從那個時候,她的頭腦就是清醒無比的,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不會沒頭的蒼蠅亂串,就算失敗過,她也能總結經驗,再接再厲,最終拿下自己的目標。
這果然很薑西,原來性格真的是天生的,那麼小的薑西就已經是那樣的性格了。
“我一直在那家店裡工作了三年,工資從三百元慢慢地漲到一個月六百元,當時很有成就感,很開心,心裡也想著,未來可能會找一個老公,帶著他一起做服裝生意。”
我斜眼看著薑西,“關於除了我之外的未來老公的設想,我不想聽,聽了會難受的。”
“噗!那好吧,後來沒多久,我媽就說跟我北京的舅舅聯係上了,那時候也是我爸爸鬨得最歡的時候,我就給我舅舅寫了一封信,主動說我要帶著我媽媽來北京闖一闖,我舅舅同意了,我就毫不猶豫地帶著我媽媽來了北京,我當時就想,我最差也能賣服裝養我媽媽,就想帶她逃離那個火坑,當然,我一聽到北京這兩個字,內心裡其實暗自打著雞血,無數次的聲音告訴我,我一定要抓住這次機會,去北京闖一闖!我要去看看我沒見過的這個世界的樣子!然後我要在那樣的天子腳下,站穩腳跟,幸福、快樂的生活!”
“你做到了!你所想的,你都做到了!”我看著她,不吝讚揚!她值得我讚揚。
我覺得,如果是我,處在她那樣的環境下,我什麼都做不到,沒有那個勇氣,也沒有那個頭腦,更沒有那個能力。
薑西又笑著說,“但是現在回過頭去看,我卻發覺,隻有一件事令我感到驕傲!”
“什麼事?”
她突然目光非常深切地看著我,說,“嫁給了你!”
我抿唇微笑!低頭不語,這個時候,最好不要講話破壞這種氣氛。
一路聊著,我們從村口走到了薑西家的老房子。
是一間很老舊的土坯房,還是跟彆人家平分一個廚房的。
東北農村的廚房跟樓房不一樣,是一整間屋子,一半的位置都是廚房,另一半是彆人家廚房,一口大鐵鍋,一個大鍋灶,鍋灶口處我看到還放了一些乾掉的玉米杆子,有一部分燒了一半,扔在那裡,想來是他爸爸做飯時用的。
薑西從自己的背包裡拿出了一把特彆普通的鑰匙,因為那房屋上的鎖頭就是那種很普通的小鎖頭,她打開了門。
這一刻,我想,她還能把這個家的鑰匙留了這麼久,她的內心其實也很留戀這個家的吧?
有句話叫,“金窩銀窩不如自己家的狗窩”,如果一個人的家庭是溫暖的,誰願意棄家而走呢?
屋裡的灰塵已經落了厚厚一層,但唯獨長長的大炕上一個人睡覺的窩的位置沒有灰塵,因為那裡放著一套鋪蓋卷,看來是他爸爸平時睡覺的位置,被子和褥子,已經黑得看不清布麵上的花紋了。
記得小時候,經常聽長輩們聊天,說起大多數的鰥夫和光棍,因為沒有女人照顧,他們的生活就是這樣狼狽和肮臟的。
我想到薑西爸爸,就覺得有點恨,明明他可以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可愛又自強的女兒,可惜他就是不知道珍惜,非要把自己搞到眾叛親離的地步,他到底圖什麼呢?
如今的現實社會中,依然有這樣的人,放著好好的幸福的家庭不珍惜,沒事就喜歡瞎折騰,最後折騰得彆人不好過,自己也過不好!
不過我又感慨命運的奇妙,如果不是薑西的爸爸瞎折騰,薑西媽媽肯定不會拋棄她爸爸去北京,薑西可能也舍不得她媽媽獨自去北京,那我跟薑西,一個天南一個地北,真的是不可能相遇……
也許,冥冥中,她就是我的命中注定!感恩上天的安排!
儘管炕上很多灰塵,薑西還是脫了鞋子,爬上炕,去打開了窗戶,讓屋裡流通一些新鮮空氣。
我和江東西隨便張望,我們倆一起看到了放在老式堂箱上的一個相冊,我們倆都去伸手拿,江東西看了我一眼,笑了一下,然後趁我沒防備,她搶去了,結果抓了一手的灰塵,但是她也不在意,急著把相冊打開了。
一看到裡麵的照片,江東西就笑著說,“這是媽媽,這是媽媽小時候啊,媽媽小時候那麼漂亮啊,隻比我差了一點!”
我,“……”。不知道這孩子像誰!
薑西笑著走過來跟我們一起看照片。
我看到那影集上,留下了無數個黑色的手指印,想來是薑西爸爸留下的。
薑西顯然也看到那些手指印了,還有這幾乎快被翻爛了的影集,所以,在這一刻,薑西的情緒無論再如何竭力控製,也控製不住了……
“嗚……”。
我立刻鬆開跟江東西一起拿影集的手,把薑西摟在了懷裡。
“老婆,你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吧!”
“嗚……老公,我本來不想哭的,我覺得他不值得我哭,不值得我難過,可是……我控製不了我自己了,嗚……他是一個很壞的父親,可是,他死了,這個世界上,又少了一個我的親人,嗚……”。
她這一次的哭,不似那次她舅舅去世那樣的撕心裂肺,這一次是壓抑地哭,茫然地哭,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哭,卻就是控製不住地在哭……
我們每個人的一生都如太陽起落,總有一天,我們會同夕陽一樣慢慢下沉。
想想從什麼時候感覺自己開始老了呢?大概是當父母離開我們的時候,父母是我們和死神之間的一堵牆,父母沒了,我們直麵死亡。
相聲演員小嶽嶽因為演出,耽誤了見父親最後一麵,在舞台上他就哭得崩潰了,後來他專門寫了一首歌,隻為表達自己的悔恨之情:
“如果有個直達天堂的電梯,我一定不顧一切去看你;讓你看看我的兒女,長得像我又像你......”
人到中年,最害怕的就是離彆,說好的再見就再也不見,這一麵可能就變成最後一麵了……
當薑西壓抑地哭了十五分鐘,哭得都沒有力氣的時候,我聽到門外傳來了兩個人的談話聲。
“聽說薑西回來看她爸了,媽,你說薑西都在大城市過好日子了,還會要這一間半破房子嗎?”
“我也不知道呀,明天你要是看見她了呀,你就使勁兒跟她要,你就說,這些年她不在她爸身邊,都是我們照顧她爸的,或許她會給我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