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過來,他緩緩靠到門上,緊鎖的長眉下是一雙滿是糾結的眼睛。
他抬手扯掉眉上的抹額,露出裂紋的眉心朱砂,隨手化出一麵水鏡,朱砂痣沒有任何複原的跡象,是他療傷不夠專心,還是它已經無法回去了?
荊沉玉其實很清醒,他清醒地看著自己一點點在變得不正常。
他知道這樣不對,也偶有感情快要淹沒理智的時候,可也隻是“快要”。
他的理智還在,它告訴他昭昭不能留。
她隨意的一句話一個眼神,就可以挑動他原本不存在的七情六欲,擾亂他堅定的道心,她活著一日他都不可能得道飛升。
飛不飛升他其實並沒那麼執著,可仙宗還在等著他回去解釋一切,天下還要他給一個交代。
理智知道昭昭的死會是這個交代,殺了她一切就能回到正軌,他還是光風霽月的九華劍君,她……就當從來不曾存在過。
但真能當做沒存在過嗎?
他身上每一寸傷痕,都是她存在過的痕跡。
夜月眠說他可能會當著全天下人的麵殺了他,這不是什麼猜測,這可能是必須要做的事。
一旦他回到仙宗麵前,就會被逼著走到這一步,他再清楚不過,他太了解仙宗正道了。
哪怕他不想,他做不到,也會有人將他送到那個位置。
他要如何應對,怎麼安排她——他竟然產生一種想要為她脫罪的荒謬想法,這如何是好。
她中了妖術後放大的所思所想,由衷的心理反應,是對他無儘的恨意和厭惡,這又該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他不該試探的。
這試探的結果不能承受的人不是她,是他。
連情不自禁去試探她的原因,都讓他有些無法承受。
荊沉玉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化出般若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往常拭劍總能讓他靜心,但今天一點用都沒有。
荊沉玉閉了閉眼,終是將劍放到了桌上,一人獨坐屋中,未點燈,屋裡一片黑暗,隻有月色投下來,他睜眼望向窗外,今天是個滿月。
思卿如滿月……夜夜減清輝。
次日一早,思考了一個晚上的昭昭還是決定出去一趟。
她在荊沉玉門前遲疑,不知要不要跟他說一聲,很快就放棄了。
有什麼可告訴他的,他們又不是什麼和諧關係,他一心要她死,她難道還要給他好臉色?
轉身要走,走了幾步又停下,總覺得自己有些奇怪,情緒不受掌控,她的確不想給他好臉色,可她現下需要與他交好,怎麼會這麼不理智,全憑心意?
正煩惱著,身後響起開門聲,昭昭見荊沉玉走了出來,他換了身上衣裳,雪色道袍,領子很高,眉心係淨白簪珠抹額,是拿來遮擋他那裂紋的朱砂痣。
昭昭定了定神,到底還是主動說:“我要去出去了。”
荊沉玉沒說話,也沒什麼表示,朝和她相反的方向走。
那是去正堂的方向,而昭昭要從後門離開。
他要做什麼?頭都沒回一下,看起來目的性很強,難道夜裡偷偷出去了,有什麼進展?
昭昭不自覺拐了個彎跟上去,很快追到他前麵:“你去做什麼?”
荊沉玉注意到兩人的身位,已經很久沒人敢走在他前麵了,他廣袖輕揮,拂開她,麵色冰冷,不理她,好像這樣就能定心。
“你啞巴了?”昭昭態度惡劣,“嘴巴不要可以捐給有需要的人。”
猛地停下腳步,她使勁拍了拍額頭,看著荊沉玉轉瞬消失的身影,終於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是昨天那朵花導致的嗎?除了讓人產生幻覺,它還能讓人控製不住自己?這嘴就沒個把門兒的,再這樣下去彆說割裂關係了,荊沉玉可能會被氣得先和她決一死戰。
昭昭咬咬唇,暗歎世道不公,總要逼她做不想做的事。
腳上還是很快追向他消失的地方,不管怎麼樣,都得先弄清楚他要做什麼。
其實荊沉玉沒有要做什麼,隻今日是江家主去世的第六天,還有一天他的屍首就要送往問心宗,他要在那之前檢查他的屍體。
他的死有蹊蹺,看上去是走火入魔,可妖族出現在西京,就說明不會是走火入魔那麼簡單。
江夫人心裡隻有兒子,女兒和丈夫她根本不在意,她不提,荊沉玉卻不能不查。
江夫人見他來了,剛要問他什麼時候去找江善果,就見他徑自到丈夫棺木前,不給人任何心理準備,手一抬就將棺材蓋給拉開了。
“你!”江家人激動地一擁而上,“君上這是做什麼!家主已經安息……”
“他還沒過問心宗,也沒去超度,安息不了。”荊沉玉麵不改色地探手檢查江家主的頸脈。
“君上,妾身是讓你來幫忙找果兒的,你這是做什麼。”江夫人黑著臉上前。
荊沉玉不理會,隻將自己的真氣在江家主屍體運行一個周天,之後才抬眸道:“江家主死於妖族之手,並非走火入魔暴斃,江夫人對此漠不關心,隻找兒子,是早知如此?”
“什麼??”江家族人驚詫道,“家主不是走火入魔!?”
江夫人咬了咬唇:“……君上開什麼玩笑,問心宗的醫修說了,家主是走火入魔……”
昭昭趕到時,正聽見荊沉玉說——
“本君也說了,他不是走火入魔。”
他的聲音冷若寒冰,江夫人再不敢反駁,顫著嘴唇眼神渙散,一副心虛得不行的樣子。
心虛?為何心虛?難道江家主的死和她有關?她害死了自己的丈夫?不應該啊,江家主是去接江善果的路上走火入魔的,如果真和江夫人有關,她也不會選擇那個時候。
“君上說的沒錯。”
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響起,昭昭驚訝望去,一身紫金寬袍戴著冪籬的曲春晝走進江家,身後跟著四名天樞閣弟子。
他袍下腳步有些淩亂,看得出來在強忍著萬眾矚目的不適。
是他。是了,他江善音的師尊,她入魔出事,他不可能坐視不理。原書裡江善音是在鎮魔淵入魔,他也在那裡,但現在她是在回江家的路上入魔,他肯定要來看看。
幾乎在曲春晝出現的一瞬間,荊沉玉的視線就轉向了昭昭。方才還在棺木邊的人瞬間出現在她身邊,似不經意地擋住了她看曲春晝的視線。
昭昭頓了頓,他的手撫過她肩膀。
“彆動。”
“……怎麼了?”
荊沉玉漫不經心道:“沒什麼。”他收回手,“蟲子。”
昭昭:“……”她憋了半天,表情扭曲道,“你剛才那隻手是不是碰過江家主的屍體?”
荊沉玉:“……”
“然後又碰了我?”
“……”
“荊沉玉,你講點衛生行嗎!!”
荊沉玉緘默不語,天樞閣的人已經開始和江夫人寒暄,當然不是曲春晝在發言,是元采衣,江善音的大師兄,他充當了曲春晝的發言人,曲春晝負手立在那,有冪籬遮擋,倒看不見他的局促。
昭昭歎了口氣,頭疼地牽住荊沉玉的手,他飛快地望向她,眼底是稍縱即逝的詫異。
“我不太對勁。”昭昭小聲道,“我,我老是口不對心,老是說一些不太好聽的話。”
其實都是心裡話,可她有自己的目的,不能承認。
“是那朵花的後遺症嗎?”她牽著他的手,溫熱的手與他冰冷的手相交,“你有法子幫我解除嗎?我不想對你態度那麼差的。”
她不想嗎?她想的,那才是她心裡的話,才是她真實的樣子。
荊沉玉討厭虛假,身邊從不容虛情假意之人。
可他現在卻說:“有。”他慢慢道,“無妨,我未曾放在心上。”
他視線低垂,看著她主動牽起的手。
“我知道你不想。”
他真是瘋了。
現下的虛假竟讓他有些高興,昨夜積壓的沉鬱一掃而空,他既痛,又快。
仿佛忽然間心就靜了下來。
亂是因她,靜是因她。
走火入魔的不是江家主,是他荊沉玉。
作者有話要說: 第70章死,必死,不死我把鍵盤吃了。
昨天大家猜的有不少都接近正確答案,所以我就批量前二十的2分評論全發紅包啦!
下次再搞,到時候多發點。
思卿如滿月,夜夜減清輝。
原句: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
出自賦得自君之出矣,作者張九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