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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在越州的民眾並不知道內情,但過了午時,一些市井流言開始於大街小巷傳開。
大抵是關於國公府,以及天劍山莊的。
張知府雖下了封口令,但終究未能封死消息,漸漸的,有關於吳家犯了大罪,將要倒台的消息傳播來開。
而另外一件令城中民眾驚訝的事情是,越州城駐紮的軍卒突然朝著“雲嶺”進發。
四處打探,詢問是否有人看見一名錦衣。
餘慶等人等在府衙,一直到天黑,仍舊沒有得到齊平下落。
非但如此,接下來三天,越來越多的官兵,宛若撒開的網,沿著雲嶺開始尋找,卻始終沒有收獲。
……
“砰……砰砰……”
黑暗中,心跳聲格外清晰,齊平靠在冰冷的斷壁上,一手扶著戰矛,保持著隨時可以應戰的姿態,另一隻手將一枚藥丸塞入口中,緩緩吞下。
丹藥的苦澀混雜著口中的血腥氣,成了一股極為難聞的味道。
“咳咳。”齊平聽到聲音,望向對麵,朦朧的夜色中,另外一個人靠在對麵的石壁旁,長劍橫在身前,咳出一口血痰。
這時候,月光從烏雲中鑽出,自頭頂灑落,照亮了周遭。
這裡是一座破廟,牆壁傾頹,荒廢了不知多少年,神座上供奉的神靈,也隻剩了一半。
齊平與曹園就這樣警惕地對峙著,一言不發。
兩個人身上都無比狼狽,衣衫破碎,滿是傷口,卻猶如荒野上的狼,盯著彼此。
二人一路且戰且逃,已經打了一整日,都是疲憊不堪,已不知身處何處。
齊平依仗著神符筆,逐漸占據了優勢,但曹園這時候,卻顯出了草莽梟雄驚人的韌性,以及狡猾……
在這片人跡罕至的山嶺中,曹園竭儘全力,將每一點地利使用到極致,試圖擺脫齊平,或者反殺。
那層出不窮的手段,縝密狠辣是謀劃,對時機的把握,以及那驚人的意誌,令齊平這個追捕者都為之讚歎。
甚至於,有幾次,他都險些喪命。
“你到底要追我到什麼時候?”終於,曹園開口了,他的聲音沙啞刺耳。
齊平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想回以微笑,但扯動嘴角的動作牽動了傷口,令他的笑容有點走形:
“隻要你跟我回去,自然不追你。”
曹園惡狠狠盯著他,突然有些憤怒:“你為什麼非要抓我?!”
齊平笑了一聲:“官抓賊,需要理由嗎?”
曹園沉默了下,忽然說:“我承認你有些本事,但你莫非以為,繼續廝殺下去,獲勝的會是你?”
“為什麼不會?”齊平問。
曹園嗤笑,搖頭說:
“你我修為持平,所以你眼下氣海中真元不多了吧,我不信你身上的藥物也比我多,現在你離開,還有力氣走出去,繼續糾纏我,輸的必然是你。”
他的語氣很篤定。
不是話術,而是真的這樣認為的,因為他知道,持續下去,最後比拚的隻會是意誌。
而一個被保護的很好的,出身名門大派的天才,怎麼可能與自己比拚意誌?
作為從江湖底層,一步步打拚,爬到門主位置的武夫,曹園有理由驕傲。
他付出了數十年的辛苦,無數苦痛,終於距離神通隻有一步之遙,他不相信那些天才,可以在意誌上戰勝他。
齊平不置可否,開始閉目養神,恢複力量。
他並不擔心曹園發動突襲,因為對方與自己一樣疲憊,一旦動手,齊平隻要聽到聲音,便可以進行閃避。
曹園見狀,發泄一般嘲諷怒罵起來,似乎在發泄情緒,然而對麵的少年卻比他預想中更冷靜沉著,竟好似全然不在意。
他心中一動,舉起長劍,旋即,望見齊平睜開了雙眼,微笑著看著他。
曹園沉默了下,放下劍,不再使用激將法,同樣開始閉目養神。
……
第二天過去,兩人繼續廝殺,追逃,隻是每隔一陣,會“默契”地停戰休息,在恢複基本力量後,繼續拚殺。
兩人的狀態不斷下滑,曹園有些驚愕地發現,齊平遠比他想象中更堅韌。
非但沒有精神崩潰,反而冷靜的不死人類。
而更令他恐懼的是,隨著交手的增加,他驚訝發現,齊平犯下的錯越來越少,戰鬥技巧愈發嫻熟,對真元的掌控,也在肉眼可見地進步。
從起初的遊刃有餘,到後來,愈發吃力,心中必勝的念頭開始動搖。
……
第三天。
清晨,雲嶺上空烏雲籠罩。
一處河灘邊,形似野人的曹園踉蹌著,拖著沉重的軀體,癱倒在地上,疲憊如潮水,將他吞沒。
連續三天,處於高強度的搏命狀態,曹園終於支撐不住,崩潰下來,丟下長劍。
他扭頭,望向身後,隻見一片稀疏的叢林中,披頭散發,同樣疲憊不堪的齊平挪動著腳步,堅定地朝他走來。
右手拖著那杆大槍。
仿佛永遠不知疲倦。
“不跑了?”齊平用沙啞的聲音問。
曹園躺在河邊的碎石上,虛弱地喘息著,說道:“你是個瘋子。”
縱橫江湖數十載,曹園從未見過一個武夫,如此瘋狂。
齊平笑了,他走過來,將神符筆插在地上,從腰間扯出一條繩子,似乎要捆綁對方。
曹園沒動,仿佛束手就擒,然而,就在齊平接近的刹那,曹園奮起最後的力氣,身體突然淩厲如刀。
指縫中捏著一隻薄如蟬翼的刀片,朝齊平喉嚨劃去。
這是他偷偷積攢了一整天的力量,為的,就是這最後一刻,曹園布滿血絲的眸子中透出一股凜冽的殺意:“死。”
然而,令他愕然的是,麵對著他暴起的一擊,少年眼神中卻滿是平靜,仿佛早有預料般,嘴唇翕動:“封。”
一枚黯淡無比的“封”字倏然浮現,烙印在這名洗髓巔峰江湖武夫身上。
曹園身體一頓,倒在地上,繼而胸口劇痛,被雙手拔起戰矛的齊平,用力洞穿了胸口。
他的眼睛瞪的滾圓,滿是難以置信。
齊平躬著身體,虛弱地說:“抱歉,實在沒力氣抓你回去了,隻好殺了。”
感受著生命迅速流逝,曹園突然平靜了下來,他乾枯的嘴唇翕動了下:
“為什麼……”
他不明白,為什麼一個名門大派的弟子,溫室中的花朵,可以有這樣的,鋼鐵般的意誌。
不該如此的。
齊平看懂了他的意思,想了想,說:“夏天的時候,我曾經像你一樣,被追了十幾天。”
頓了頓,他補了句:“我活了下來,成為了洗髓。”
曹園愣了下,仿佛明白了什麼,身體一點點冷下去,眼神中的不甘,突然消失了。
他沉默了下,突然用最後的力氣問道:“道……道院,那些天才,都和你一樣嗎?”
齊平想了想,搖頭,說:“應該不是。”
“謝謝。”曹園釋然地閉上了眼睛。
徹底死去。
直到這一刻,齊平心中緊繃了心弦,才驟然鬆開,神符筆倏然縮小,回到了他的識海中。
齊平抵抗著強烈的困意,從懷中取出最後一張遮蔽修為的符籙,引燃,貼在身上。
旋即,用最後的真元激活“百變魔君”,換了一張臉龐。
然後,筋疲力竭的他頹然跌入河中,用那條繩子,將自己仰麵捆在一塊浮木上,朝下遊飄去。
鮮血會引來野獸,他必須儘快離開。
想著這些,他仰頭躺在浮木上,望向天空,沉重的雙眼慢慢合攏,世界黑暗前,看到的最後一幕,是一片片飄落的雪花。
下雪了。
……
下章應該在淩晨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