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芸眼圈登時便紅了。
書硯急急跟在後頭,也不知她家主子突然這是怎麼了,還未開口問詢,就見那站在妝台前的人兒赫然轉頭看來,神色認真道:“而今可是慶貞二十三年十月初二?”
書硯懵了一瞬,這問哪一日也就罷了,怎的還確認起了是哪一年,她家娘娘已將日子過得這般糊塗了嗎?
雖心下嘀咕,但書硯還是頷首道了聲“是”。
話音才落,又一陣響亮的啼哭聲自殿外傳來,且哭聲越來越高,越來越急,書硯顯然有些慌了,她抿了抿唇,緊張道:“小皇孫近日有些鬨覺,乳娘們總也哄不好,娘娘若覺得擾了休憩,要不……”
她後半句話還未出口,卻見她家主子卻在聽見哭聲後,如遭雷擊般愣在原地,旋即也不顧僅著單薄的寢衣,下一刻,竟是小跑出了殿。
書硯知自家主子今日反常,卻不想竟反常成這般,事事出乎她意料。
她頓時著急地喊道:“娘娘,您這是要去哪兒,您還未出月子,仔細受了寒。”
她趕忙扯了掛在椸架上的外袍,匆匆追了出去。
裴芸顧及不得書硯,她眼中能看到的唯有去側殿的那條路,耳中能聽到的也隻有孩子的哭聲。
那是真真切切的哭聲,來自她的諶兒,她尚且活生生的諶兒。
此時,側殿當值的兩個乳娘輪流哄著啼哭不止的小皇孫,時不時對視著麵色難看。主殿那位本就不大喜這位小皇孫,若再叫他這般哭嚷下去,隻怕惹了她休憩,屆時恐是要降罪於她們。
兩人隻盼懷中的小祖宗趕快消停,提心吊膽間,隔扇門卻倏然被推開,待看清來人,兩人登時怔在原地,麵露驚恐,活跟見了鬼似的。
好半日才想起行禮,“見過太子妃。”
孟乳娘懷抱著小皇孫,慌慌張張正欲告罪,卻有一雙手伸來,初時似有些急切,但觸及孩子的一刻,雙手微顫著卻變得格外小心翼翼。
孟乳娘懵怔間已然將孩子遞了過去,她與孫乳娘對視一眼,兩人麵麵相覷,看著眼前一幕,皆有些難以置信。
書硯趕來時,亦是愣在了門口,好一會兒,方才緩步上前將外袍披在了裴芸身上,並未出聲擾了母子親近。
此時她家娘娘正懷抱著小皇孫,眸光溫柔地看著繈褓中的孩子,分明麵上是喜色,可眼睫微顫,卻有大顆晶瑩的淚珠墜落而下。
她欲伸手觸摸孩子的小臉,可或是怕自己手涼凍著他,伸到半空,又收了回來,反背手觸了觸自己的額,感受到熱意,方才放心地垂首去貼孩子的額頭。
繈褓中的小嬰孩扯著嗓子已然哭花了臉,可在與母親肌膚相觸的一瞬,卻是神奇地止了哭聲,抽抽噎噎間竟伸手一把攥住母親的衣襟。
書硯見此眼眶霎時便紅了,捂唇險些哭出來,小皇孫不大願意吃乳娘們的奶水,可似乎能感受到親娘的氣息,竟還蠕動著小嘴做出覓食的舉止,當真應了那句母子連心。
她家娘娘生下小皇孫十幾日,或是生產時吃了大苦頭,始終鬱鬱寡歡,尤其是對小皇孫,每每乳娘帶來,都會冷聲讓她們抱走,甚至不願多看一眼,有一回,更是在聽到外頭小皇孫的哭聲時,煩亂地砸了手邊的茶盞。
書硯和書墨一樣,本心下擔憂,甚至方才她都想提議讓乳娘帶著小皇孫去旁的殿中,但如今見得這般,總算是安下心來,不管怎麼說都是自己十月懷胎生下的,作為母親,哪會不愛自己的孩子呢。
可書硯不知,這回裴芸對李諶的冷淡看似不過十餘日,然在前世,她卻足足厭了這個孩子近三年,直到他因病夭折,她似乎才意識過來,瘋了一般抱著孩子的屍首不肯放開。
裴芸哪裡看不出孩子想要什麼,索性抱著他入了內殿,在暖榻上坐下,扯開衣襟,讓孩子伏在她胸口吃乳。
兩個乳娘和書硯見狀懼是一驚,畢竟這尋常大戶也幾乎沒有讓主母親自哺乳的習俗,更遑論皇家了,就是大皇孫出生後,太子妃也從未喂過一次乳。
三人雖詫異,卻並未出聲阻攔,因她們這位太子妃此時正垂眸靜靜看著懷中的孩子,唇間笑意溫柔,眸中慈和若水一般似能漾出來。
書硯都快不記得,上一回見到裴芸這般神情,是在什麼時候。
似打入了東宮,她家主子的笑意便越來越少了,愈發沉默寡言不說,神色也變得清冷淡漠。
裴芸本也沒多少乳水,畢竟產後那麼多日,乳水也回得差不多了,可即便嘬不出什麼,但與母親肌膚相貼,體溫相熨,小嬰孩還是逐漸安靜下來,不知不覺間便微張著小嘴睡熟了。
孟乳娘猶豫片刻,欲上前接過孩子,裴芸卻是低聲道:“今夜我想留在這兒,陪著諶兒。”
諶兒?
書硯疑惑地蹙了蹙眉,按宮中規矩,皇子皇孫需待百晬方能被陛下賜名,小皇孫才十幾日,難不成這是她家娘娘給取的乳名不成。
她也沒多在意。
她家主子突然願意和小皇孫親近,她心下固然歡喜,但聞言仍是道:“娘娘,您身子未愈,這照顧小皇孫不易,夜間隻怕難以好眠,不若待您恢複好了……”
“隻一晚。”裴芸收攏衣襟,驀然抬首看向書硯,“我隻陪一晚。”
聽著自家主子堅決中帶著幾分央求的語氣,書硯不知怎的,如鯁在喉,反對的話怎也說不出了,隻得吩咐守夜的宮婢自主殿抱來衾被,伺候主子吃了些東西睡下,再吩咐兩個乳娘歇在外殿,夜半隨時聽命伺候。
半個多時辰後,裴芸躺在溫暖的衾被中,轉頭看著身側睡得香甜的孩子,不厭其煩地打量著他的小臉,十幾天大的孩子尚未完全長開,還有些紅通通皺巴巴的,前世直到諶兒夭折,她都未仔細觀察過他的眉眼。
確如旁人說的那般,諶兒的眉眼更像她,而謹兒則生得更像他的父親。
思及李瑾,裴芸神情恍惚了一瞬,頓又覺陣陣酸澀湧上鼻尖。
若她真回到了六年前,那是不是意味著,不止是她的諶兒,還有謹兒,甚至她的母親,妹妹,兄長……她有太多的遺憾可以彌補,太多的錯誤可以挽回。
裴芸自認前世為了所謂太子妃的體麵,為了裴家的榮光做了諸般錯事,傷害了很多人,她自私自利,是個十足的罪人,卻不想老天仁德寬恕,給了她這樣的機會。
這一回,她想換一種活法。
她想做回裴芸,做她孩子的母親,做裴家的女兒。
而不再是他李長曄規行矩步,事事賢淑得體的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