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零一章 也姓陳(2 / 2)

一個黃帽青鞋的青年,擺擺手,與那些大驪宋氏秘密供奉說道:“都退回去好了。”

他們豈敢掉以輕心,實在是沒辦法離開。被一個真境宗劉老成跑到國師府門口了,就意味著皇帝陛下一定要問責了。

結果下一刻,一個貂帽少女就掐住劉老成的脖子,驟然將其高高提起,她再以袖中短劍,從後背心刺入,將他捅了個透心涼。

貂帽少女拔出短劍,又攮了劉老成幾劍,拔劍快出劍更快,頃刻間劉老成便已經身負重傷,最終被她隨手丟了出去。

一路翻滾,劉老成想要起身,他頭頂皇城上空出現了一道雲海漩渦,一股凝為瀑布狀的濃鬱劍意轟然砸向劉老成。

雲海成環,天垂大瀑。

小陌說道:“可以了。”

謝狗咧咧嘴,實在是嘴饞,她的道心有一種食不果腹久矣的饑餓感。

小陌以心聲提醒道:“不要半途而廢。”

謝狗點點頭。

已經將朝服換成青衫便服的男人,走出國師府,笑問道:“劉島主,鬨哪出?”

劉老成掙紮著坐著,麵朝國師府台階上邊站著的男人。

等到大驪國師親臨此地,那些皇室供奉就默然離開。

聽到那個已經多年沒聽見的稱呼,劉老成沉默片刻,笑道:“陳賬房,要殺要剮都隨意,何必故意辱人。”

謝狗一聽這個就不樂意了,你擱這兒陰陽怪氣我呢,侮辱你?嚼了你!

小陌隻好伸手拉住她的胳膊,貂帽少女好像掙脫不開,朝那邊蹬腿,在京城閒逛還是學了些方言的,“踹死你丫的。”

陳平安問道:“國師府好像比宮柳島好見些?”

劉老成以反問作為回答,“昔年宮柳島不容易登島,如今國師府就容易進門了?”

陳平安點頭道:“也對。”

肉身破敗不堪,身上好多個窟窿的劉老成,儘量穩住一副道身,喟歎道:“若說風水輪流轉是常理,是不是也過於快了點?”

陳平安說道:“也看對誰而言。劉島主變成劉宗主,不過是彈指一揮間,已經是好多人的下輩子了。你我都難辭其咎。”

劉老成不知為何,竟是驀然大怒,破口大罵道:“老子的書簡湖,關你屁事?!”

謝狗停下動作,覺得劉老成的這句話說得有嚼頭。

小陌心中讚歎不已,不愧是書簡湖坐頭把交椅的,真聰明。

宅子那邊,崔東山將高老幫主一路“扛回”後院,再打散了劉老成設置的那道陣法。

崔東山也沒心情嬉皮笑臉了,正色說道:“書簡一部書,關於劉老成這個章回,算是翻篇了。高冕,你也回吧。”

高冕站起身,將桌上一壺酒喝完,默然拱手抱拳,便轉身離去。

崔東山突然喊道:“高老幫主。”

高冕疑惑轉頭,白衣少年也沒有下文,好像隻是打聲招呼而已。

老人卻是豁然開朗,心中塊壘儘消,轉頭離去。

薑尚真看著老人的背影,也有些唏噓,離彆之際,崔東山喊他高冕一聲高老幫主,大概意思是說,不談過往,隻說至少寶瓶洲的高冕,很不錯吧。薑尚真便難免想起了荀老兒,說走就走,將那些秘密和揪心都一並帶走了,一句話都不與外人言。

崔東山笑望向劉蛻,“劉盟友,還有機會補救補救,當回朋友麼?”

劉蛻笑道:“畢竟虛長幾歲,喊我劉老哥便是。”

突然意識到不對,劉老成好像也被薑尚真稱呼為劉老哥的?劉蛻忍不住嘀咕一句,真晦氣。

崔東山說道:“劉兄隻是丟了點顏麵,劉老成卻是結結實實吃了大虧的,不如一筆揭過?”

劉蛻說道:“他以後隻要走在路上,見了我就繞道走,我就當沒他這個人。”

薑尚真會心一笑,對於他們這種人而言,肯給出這個承諾,已經算是很有誠意了。

崔東山再次飄向魚缸,雙指並攏指天,“老弟一定幫忙把劉兄的話帶

到!”

“虛驚一場,雖心有餘悸,總歸是無事了。柳暗花明,即便路途艱辛,終究可歇腳了。”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崔東山站在水缸上邊,一邊念叨一邊出拳走樁,時不時來個金雞獨立。這種人,出門沒挨揍,沒怕打死,也是奇跡。

昔年兜兜轉轉鬼打牆一般,哪怕繞再遠的路,窮儘才智人力心力,都注定過不去的奇絕天塹,竟然如履平地。

劉蛻突然說道:“說句不好聽的實話,一座山頭也不是擁有藩屬、飛地越多就越好。多了,人心一雜,容易反成累贅。陳劍仙既然誌在十四,絕不會止步於飛升,那就多加要留心了。世事古難全,月忌圓水忌滿,總是缺一點,才是最好的。”

薑尚真點頭道:“高見。”

崔東山附議道:“誠然。”

一座落魄山,已經擁有了兩座劍道宗門,很快就會擁有第三座現成的宗字頭仙府,就算不是臭椿道人的金甲洲斜封宮,即便不是改姓薑、換名字的那個真境宗,也會有彆的宗門頂上。江湖上,有帶藝拜師,然後揚名立萬的。山上,舉宗投靠,也是美談。

桐葉洲青萍劍宗的創建,是必然事,南婆娑洲的龍象劍宗的投靠,也是一樁好事。唯獨第三座宗門的有無,是把雙刃劍。

落魄山到底有無第四座藩屬宗門的家業,就要看第三座宗門在數百年之內的氣數升降了。

上古時代,就有數位大修士通過合縱連橫的大手段,嘗試過打造出一座宗門數量超出四個的道場。

但是除了於玄的桃符山,無一例外,都是暗淡收場的結局。而獨占符籙二字的於玄,山頂也有個說法,於玄道力再高,一人道心如香爐,載不動無數道心的繁雜香火。那麼多的宗門山頭,數以萬計的譜牒修士,何止是雞肋,完全是於玄在合道路上的拖累。

就像臭椿道人說的,他在斜封宮,也是一言堂慣了的開山祖師……崔東山一愣,咦,怎麼有個“也”字?!

若非如此,臭椿道人能夠一言決之,更換宗門譜牒。落魄山收下一座人心渙散的斜封宮作甚?街頭鬥毆,人一多嗓門就大嗎?

要知道修道之人,在一座山上祖師堂敬過香,名字入了金玉譜牒,可不是什麼簡單事。天地祖師與自己的道心,都在看著呢。

牽扯到自己的命格與整座道場的氣運起伏,錄譜和敬香,就是一種托付大道性命的舉動。

一般而言,越是下宗子弟,越是非嫡傳親傳,在玄之又玄的氣數一事上邊,“分紅”就越少。

無心大道的修士,倒也無所謂了,能夠抱上一條大腿,躺著享福便是,求個修行安穩。

但是任何一位有心登高、甚至是登頂的修士,都會在內心抗拒那種寄人籬下的安排,不自由,懶得察言觀色,把道場混成官場。

這些人,就像上了老天爺坐莊的那張賭桌,求個賭大贏大,這就叫寧做雞頭不做鳳尾。

劉蛻說道:“劉老成這廝,還是有點東西的。”

薑尚真笑道:“跟咱們幾個都是同道中人,弱不了。”

白衣少年在水缸上邊站定,撚起蘭花指,用那戲腔唱道一句,長生不朽猛回頭,卻道隻羨鴛鴦不羨仙。

————

不久之前,大驪京畿一個縣城外,路邊有一棵烏桕樹。

有一位雲遊道士在此駐足,仰頭望向高枝。

那中年道人,氣度非凡,頭戴一頂碧玉冠,身穿道袍,腳穿草鞋,手捧麈尾。

道人身邊跟著一位好似婢女的黃衫女子,容貌平常,肌膚白皙,身段尤其出彩,豐胸長腿好生養。

正是來自書簡湖的黃花神,與田湖君。

黃花神是來這邊碰運氣,看看有無機緣見著先生,而他的先生,又恰好是田湖君的昔年師弟。有趣的是,黃花神如今又可算田湖君的半個傳道人。

為何會拜師於顧璨,也簡單,應了那句老話,惡人自有惡人磨。

任何一位能夠爬到玉璞境的野修,都不容小覷,這是山上的共識。

大宗門裡邊的師門教誨,除了傳授道法、講解秘笈,總會有些不好宣揚的“不傳之秘”。例如薑尚真在北俱蘆洲摸爬滾打、活蹦亂跳了多年,曾經編撰過多部“名著”,撇開那些香豔旖旎的豔本小說不談,其中有一部專書,滿篇黑話和密語,全是薑尚真教野修如何對付譜牒修士的心得感悟,其實不少山上宗門的譜牒修士,在案頭上邊都會放一本,或是曾經放過,再珍藏起來了。

實在是裡邊的內容,太過金玉良言了。

田湖君素無大誌,即便是在人吃人的書簡湖,也隻是埋頭修行,道場是眉仙島,後來她手上多了座素鱗島。她既不像師父劉誌茂那般梟雄心性,城府深沉,也不無法像晏肅那般專心修道,潔身自好,總之就是兩頭不靠,好不到哪裡去,壞也壞不到哪裡去,師父劉誌茂嫌她成事不足,從不會將其依為心腹。田湖君當徒弟,聽話而已。

師父的一位老友,就曾打趣她一句,你是天生的譜牒修士,投錯了胎生錯了地方,成了劉誌茂的嫡傳。

嚇得她當場臉色慘白,生怕被師父聽了去,不高興。

先前在素鱗島,黃花神丟了一本秘籍給她。價值連城的秘籍,不收她錢,但是每問一個問題,要給一顆金精銅錢。

修道一事,也看學道人的性格,如果孤僻,幽居於冷冷清清的道場,修到了山巔,就是一路獨悲獨喜,孑然一身的光景。

也有一

些大修士,仙府時常高朋滿座,觥籌交錯,好友知己遍天下,喜好遊戲紅塵,往人堆裡鑽,熱鬨場中求道法,見本心。

不管如何,總有一塊試金石,能夠分辨出真正的摯友還是酒肉朋友,這便是閉關渡劫一事,能不能找到一兩位幫助護關的道友。

閉關之人,即便有十成把握能夠渡劫成功,也會懇請道友相助,畢竟天意難測,修道之人最怕萬一。一旦閉關的修士,扛不住道道天劫,出現肉身消融的跡象,護關之人,可是要出手相助的,不惜消磨道力。若是吝嗇修為,或是膽小怕事,選擇袖手旁觀,一走了之,那以後在山上的口碑,就算毀了。一方托付性命,一方卻臨危退縮,簡直就是既無半點道義,且害人大道性命。

黃花神抬頭望向那棵烏桕樹,自言自語道:“小時候每年入冬,就要被爹娘喊去爬樹砍枝條,剝出樹籽,要麼使勁拿一根長竹竿敲打樹枝。”

說到這裡,黃花神抬起手,潔白如玉,曆來修道有成之士,被譽為金枝玉葉不是沒有道理的。

“當年全是細微的口子。都沒理由假哭訴苦。”

黃花神喃喃道:“實在是恨透了這些烏桕樹。”

“可以榨油,做蠟燭,貧寒之家都可以拿來換錢。後來才看到古書上有句言之鑿鑿的話,塗頭抹發可以令黑轉白。

“所以後來上了山,成了會點法術的山澤野修,總要學會假冒譜牒修士,隨便取了個道號,就叫‘烏桕’。”

田湖君壯起膽子問道:“前輩是怎麼跟顧宗主走到一塊去的?”

黃花神自嘲道:“顧璨一路追殺我,足足耗時兩年多。他殺不了我,我也擺脫不了他,估計他是腦子有毛病,鬥法廝殺之餘,非要我認錯,一路上就跟掰扯那些狗屁道理。我認了錯,他卻說我心不誠,不作數。第二次我認了錯,他就問我如何改錯,我回答了,他又說不對,第三次回答,他說還不夠好……反正一直耗下去,要麼被他打死,要麼被他逼瘋,我隻好認命了。在那之後,我就隻好按照約定,私底下相處,需要執弟子禮,喊他一聲先生。”

“你不要覺得有趣。很凶險,說是鬥智鬥勇,各自賭命,都不過分。”

“打個比方,你好不容易喘口氣,在蹲茅坑,便有人從茅坑裡邊冒頭,一柴刀往你屁股戳去。說句難聽的,彆說睡個囫圇覺,就是拉屎都隻能拉半截。”

“田湖君怕顧璨,其實我更怕。不過你怕的顧璨,跟我怕的,其實已經不是一個人了。一路廝殺,我修為不漲,反而受傷不輕。他倒好,各種術法手段,打磨得越來越嫻熟,融會貫通,就像是在拿我練手。後來的顧璨,就不單單是依仗白帝城身份了,他的道力,道心,道理,都在往上走。這才是顧璨最可怕的地方,好像天地間沒什麼不是可以為他所用的。”

“否則把我逼急了,我管你是傅噤的師弟,還是鄭居中的嫡傳,便是鄭居中本人,敢要我的命,我也要搏命,天底下哪有明知必死還肯束手待斃的野修!”

一直耐心聽著黃花神言語,田湖君感同身受。

烏桕樹上邊,出現一個氣態陰鷙的冷峻少年。

正是追殺劉老成的劉蛻真身。

少年容貌,卻是扶搖洲道齡最高的那個人,甚至要比後山的楊千古更為年長。

他舉目眺望,問道:“有沒有瞧見真境宗劉老成?”

黃花神不敢置信,仍是後退幾步,“不敢隱瞞前輩,不曾見過他。”

劉蛻低頭譏笑道:“黃道友真有閒情逸致,擱這兒憶苦思甜呢。”

黃花神剛打好腹稿,劉蛻就已一走了之,身在遠處,當空怒喝道:“跑?!”

三位女子,走在京城一條兩邊鋪子都是售賣胭脂水粉、衣裙頭飾的巷弄。

竹籃堂蕭樸,在國師府繼續擔任廚娘的公孫泠泠,大驪刑部三等供奉的簡竹,她們都是、或者曾是櫻桃青衣一脈的刺客。

單看容貌,公孫泠泠並不是那種多美豔的女子,但是她有一種我見猶憐的破碎感。

大概男人看了她,就有兩種油然而生的心態,嗬護,或是蹂躪。

公孫泠泠有著豐腴婦人的體態,卻有著一種未諳世事的少女的氣質,眼神永遠略帶幾分茫然和羞澀,想來男子與之對視,總會覺得她是溫婉的,嬌柔膽怯的。這種“神韻”,既是天生的特質,也有後來成為櫻桃青衣的刻意培養。

若是用上江湖秘傳的易容術,仙家障眼法,終究都是落了下乘。所以從蕭樸,到公孫泠泠,再到簡竹,她們其實都是差不多的姿色,不會給人任何驚豔之感。若是長得太漂亮了,姿色過於紮眼,走在路上總是一眼被人看見,還怎麼當刺客。

所以她們是一群主動選擇儘量被遺忘、被忽略的女子。當然也有一些例外,比如待在苻南華身邊那位新侍女。

毫無征兆的,殺氣驟起,公孫泠泠本能地就要采取防禦措施,隻是刹那之間,公孫泠泠便臉色泛白,神色頹然。

反觀少女簡竹,不但察覺到了蕭樸的瞬間殺機和偷襲之舉,而且少女幾乎一瞬間就做出了反殺的姿勢。

簡竹的動作,在出手點到即止的蕭樸意料之中,她隻是輕輕按下少女的手刀,再轉頭看了看自知考核大錯的公孫泠泠,蕭樸搖搖頭,“已經是平常的修士了。”

話不狠,語氣不重,但是對於曾經是櫻桃青衣的刺客而言,卻是最大的否定。

簡竹收回手掌,一下子又變成嬌憨少女,四處張望,挑選心儀的鋪子。

公孫泠泠問道:“我還能回到竹籃堂嗎?”

這一句廢話,讓蕭樸氣不打一處來,“能不能回,是我說了算的?離開竹籃堂,當真是我把你驅逐出去的?!”

簡竹瞥了眼公孫泠泠,少女心中十分費解,這種人,當年真能在竹籃堂排的上名號?

櫻桃青衣一脈,有自己的要求,例如同境廝殺,能夠以傷換命。風燭殘年的老邁之軀,拚死一搏,也能換命。

蕭樸說道:“等消息吧。”

公孫泠泠返回國師府,一路上招惹了好些垂涎視線,隻是沒誰敢湊上去揩油。

蕭樸遇到了一個極有貴氣的年輕女子,後者說道:“國師府有請。”

蕭樸點點頭,沒有任何懷疑和猶豫,對方自稱容魚,是國師府的婢女。

簡竹穿街過巷,買了份糕點邊吃邊走。抬頭看了眼雲和天。

老話說頭頂一片天,芸芸眾生頂著的,真是同一片天嗎?

簡竹是被一個老人帶到大驪京城的,她是多年之後才曉得他的身份,很不簡單,官帽子不大,但是權柄極大。

她先在這邊生活了幾年,讀書識字,好吃好喝,藥膳,還教她習武學拳,之後就被丟到了邱國,在那期間,機緣巧合之下,成為櫻桃青衣。

朝廷百官不會知道他們,老百姓不會知道他們,除了刑部檔案上邊的記錄,隻有他們自己知道自己是誰。

簡竹這個名字,還是老人幫忙隨便取的。她有個愛好,就是搜集那部已經絕版的山水遊記。

到了一間雜貨鋪子,名義上她是這間鋪子掌櫃的表妹,掌櫃是個濃眉大眼的年輕男人,真實身份是簡竹的上司,都是刑部三等供奉。

男人問道:“準許你便宜行事,你就這麼是做事的?彙報內容該怎麼寫,自己想好了?”

簡竹剛剛升任刑部三等供奉,經過刑部勘驗,就可以在內部招徠人手,有個小山頭了。她在邱國那邊,確實做得漂亮。不過距離直接獲得一塊刑部無事牌,好像還差點意思。但是好像是某艘劍舟上邊,有位通天的大人物,看似隨意提了一嘴,刑部勘合司就上心了,經過一場所有言論都必須錄檔的討論,簡竹不但得到了一塊三等無事牌,還被喊回了大驪京城,參與此次國師慶典的秘密收網。

簡竹說道:“那家夥是王八吃秤砣,我有什麼辦法。”

男人問道:“他生前最後一句話,說了什麼,你當時有點不對勁。”

那名彆國潛伏在大驪京城十數年之久的諜子,心懷死誌,完全沒有轉投大驪的想法,心懷死誌,他對少女罵了一句。

“乾你娘的大驪蠻子!”

得知此事,男人神色和緩幾分,說道:“無妨,不至於被錄檔記過,至多是沒什麼功勞。”

簡竹問道:“二師父,我能去見一見顧璨嗎?遠遠看一眼就可以。”

男人沉聲道:“不能!”

簡竹不動聲色。

男人說道:“簡竹,聽我一句,彆去找死!”

簡竹說道:“我又不是去尋仇的,找啥死。”

男人神色複雜,說道:“當年你娘親所在門派,島嶼被那條……畜生水淹,死傷慘重,顧璨是那畜生的主人,確是一樁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可是你再不愛聽,我也要說幾句,我跟你大師父是一般的看法,你娘親的那個門派從上到下,都太……臟了。遲早會跟許多人、很多島嶼門派,一樣會被大驪朝廷清算,會被真境宗那撮修士秘密行事,拿他們的腦袋當作投名狀交給負責帶兵駐守那邊的將軍。就你娘親的脾氣,若是師門被秋後算賬,她豈肯坐視不管,隻要她一個衝動行事,在當時的形勢之下,絕對是說死就死了。”

少女默不作聲,趴在櫃台上,劈裡啪啦打著算盤。

男人說道:“你娘親死之前說了,不許你找顧璨報仇!”

那是一段很曲折的過往,簡竹的娘親並非死於橫禍或是那場戰事,她是在修行路上出了大岔子,但道心的隱患,卻是早就埋下。

少女停下算盤,嫣然笑道:“娘親走了,我還有兩位姨呢,以前她們最疼我了,就是不曉得她們這些年過得好不好。”

男人鬆了口氣,“肯定有機會跟她們見麵的。”

簡竹斜靠櫃台,呆呆望向門外。

了解她過往的男人很清楚,讓諜子沒能活著去刑部大牢的那句話,重點不在大驪王朝,而是最前邊的三個字。

短短三十年間,書簡湖出現了兩次翻天覆地的變化,一次是被大驪王朝納入版圖,一次是真境宗的選址和創建。

人運永遠大不過國運,國運又小於天下運勢,書簡湖的野修,再無法無天,膽子也變得越來越小了,所有修士都不得不適應新的寶瓶洲形勢,就會被篩掉被淘汰,或是被翻舊賬,可能昨天才一起在桌上喝酒,明兒悄無聲息就沒了。

所以即便是最為熟諳掌故的書簡湖諸島修士,可能都漸漸忘了,青峽島上邊,曾經有過一撥如花似玉的開襟小娘。

相較於顧璨,截江真君劉誌茂,仙人劉老成,薑尚真,韋瀅他們這些高高在天的人物,這些女子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她們就像昔年書簡湖的湖麵上,十數朵隨水飄零的落花,生死,沉淪。

涉及榮辱生死的人間大事太多了,愈發顯得她們的渺小,無足輕重。

少女抽了抽鼻子,轉過頭,單手支腮,繼續撥弄算盤。

好像誰都是哭著來到世上的,各自讀過一部人間無字書,有些人覺得或精彩或乏味,有些人覺得真苦。

男人猶豫了一

下,說道:“也有些跟你娘親類似遭遇的女子,她們會很感激某個人。”

他不敢隨隨便便說出那個名字。

簡竹點頭道:“其實我娘親也說了,他跟顧璨劉誌茂他們都不一樣,是個好人。娘親和姨娘們都覺得他不該去書簡湖的。”

男人將信將疑,“當真說過這種話?”

簡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娘親曾是書簡湖素鱗島的島主親傳。兩位姨娘,一位曾是石毫國的宦官之家出身,簡竹記得她性格溫婉,說話嗓音總是細細柔柔的。另外那位葉姨娘,好像是蜀哭島的外門弟子,喜歡栽花種草。再後來,打仗了,她們如陌上塵各自飄零。

花神廟那處彆院,廟祝葉嫚攏了攏錦衣領口,她想起了當年一幅畫麵,有個身穿棉衣的消瘦男人,經常夜深人靜的時分,走出賬房,在渡口獨自徘徊。他也姓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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