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金光寺在此,此地的盜匪流民明顯比其他地方少了許多。
這金光寺,好像不能單從好還是壞來評價。
便如世間的所有事情,都是矛盾的集合體。
謝淵在大雄寶殿前站定,糾結了許久。
隨後他仰頭看看那麵露慈悲的金身佛陀巨像,歎了口氣,轉身離開。
下山的路上,謝淵總感覺心裡有些困惑,動作便有些慢。
走著走著,突然看到前麵一個人影有些熟悉。
他看了看,發現正是那求子的俏麗村姑。
謝淵歎了口
氣,走到那村姑旁邊:
“姑娘,彆信那和尚的,他們隻是饞你的身子。”
村姑本來也有些魂不守舍,突然聽到旁邊的聲音,嚇了一跳。
不過她轉頭看來,麵前這個漢子樸實憨厚,麵目誠懇,心裡驚嚇小了許多,嘀咕道:
“誰不知道呢?”
“真的,你彆不信……嗯?”
謝淵下意識的接著勸道,結果說了一半才反應過來,有些詫異。
那村姑撇了撇嘴:
“誰不知道這裡的和尚好色貪財?什麼送子,送的是他們自己的種哩。”
謝淵見她這麼明白,知道自己多事了,訕訕笑道:
“你知道就好,知道就彆去,不要被他們騙了。”
“還是要去啊。”
那村姑幽幽道。
“啊?”
謝淵有些看不懂了。
村姑似乎心裡麵也很糾結,所以碰到個陌生的外地人,反而多起嘴來:
“多少村裡的女人都來過了,家裡揭不開鍋的、吃不起飯的、過不去冬的,來了之後睡一晚上,拿著銀子就回去過活,多好的事?反正就是兩腿一張,誰的牛子不是牛子?閉上眼睛就一小會兒的事……”
她看似在給謝淵說,實際上在自言自語:
“蘭花,忍了,相公還要考學哩。”
謝淵聽著這村姑的虎狼之詞,張了張嘴,有些不知道說什麼。
原來求子是句黑話……
原來彆人什麼都明白,比他這個外地人懂多了。
這村姑倒是也叫蘭花,看來叫蘭花的村姑都挺好看的。
謝淵本來還想問“你們的丈夫不介意嗎”,可是還是識趣的閉上了嘴。
生活所迫,肚子都吃不飽,哪裡還管得了這些?以前小石村也偶爾聽聞類似的事,不少還是丈夫催著去的。
謝淵又回頭看了看金光寺碩大的門臉,神情複雜,歎了口氣,頭也不回的下山去了。
這地方哪有佛韻?
但也許這地方才有佛韻。
不過謝淵終究是除了見識沒收獲什麼,一路繞過河灣鎮,腳步一轉,往北邊走了。…。。
目的地是往西,但是在河灣鎮露了一小會兒臉,雖然走得及時,也可以換換方向,再兜個圈子。
越是靠近勝利,越要小心,埋伏往往就在即將到達終點的最鬆懈之時。
隻是金光寺的見聞給了謝淵許多啟發,他一直想著想著,甚至都在想,世家真是純粹的惡嗎?
烏河鎮的火光,百多號人的集體毒殺,至親無能為力的哀嚎……隻是冰山一角。
從這方麵看,世家之惡,罪不容誅。
可是,另一方麵來說,論民眾富足、城鎮安定,江南這邊勝過雲州雁州許多。
世家掌控力強之地,甚少有宵小敢於作亂,而有世家治理、把控,他們的屬地往往都比旁的地方富庶的多,百姓稱得上安居樂業——當然,隻要彆惹到世家子弟。不過普通的老百姓,一般也見不到。
謝淵收到李星拓單人隻劍壓江南的消息後,也曾熱血沸騰的想過等自己修為有成,也要效仿宗主。不過和這兩家結仇這麼深,他可能不見得會容情。
但如果真要說哪一天,謝淵單人隻斧去把錢姚兩家的首領全砍了,世家都瓦解了,那江南會是個什麼樣子?
巨大的變革中,是不是也會像當年的八門之亂一樣,人心惶惶,接近民不聊生?
也許世家就是一塊長在民眾裡的巨大肉瘤,若是除去,將會帶來一個血肉模糊的巨大創口。要止不住血,可能還會要命。
想來李星拓也是有這方麵的考量,不止是因為身為劍宗之主對世家家主下死手的影響。
謝淵長長呼了口氣,突然覺得有些兩難。
世事都分兩麵,可謝淵要考慮哪一邊呢?
謝淵往北走沒想通這個問題,往東時沒想通這個問題,往南時沒想通這個問題。
等到往西疾步,準備一鼓作氣進入蜀州、徹底離開江南世家之領地時,發現自己任性由心的亂轉,怎麼又轉到了河灣鎮。
“看來是放不下這裡了。”
謝淵吐了口氣,乾脆進鎮子裡看看。
他漫無目的的順著河邊走著,碰見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想了想,上前問道:
“老丈,你去過金光寺嗎?”
“唔?去!去過啊。我去過不少次哩,要不是金光寺的大師救命,我早就病死了!”
“這樣啊……”
謝淵問過好幾個,都是如此說辭,仿佛金光寺腳下的百姓,個個都受過它的恩惠。
不過隻有一個,對謝淵的問題嗤之以鼻:
“不去!隻有傻子才去那毒寺。”
“毒寺?”
謝淵詫異道。
“毒寺!自從三十年前金光寺的和尚來了這裡,在上麵修了個小廟,這河灣鎮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動不動就疫病,人人都得怪病,不是毒寺是什麼?”
那老人義憤填膺的說道。
旁邊有人呸了一聲:
“老瘋子又在胡言亂語了!太陽還是雞叫起來的不成?以前村子裡該生病死人還不是生病
死人,反而是金光寺來了之後大家才好過起來。它為啥能修那麼大?就是因為它能幫大家,裡麵的佛是真的靈哩!”…。。
“蠢如牛!”
老人翻了個白眼,罵了旁邊的老者一句,另外的老者頓時眉毛一抖,和他罵起街來。
謝淵感覺問不出答案,走到鎮尾去,正在猶豫要不要再上山一次,忽然看到一家掛著魂幡,在做白事。
本來謝淵不準備繞路,忽然聽到裡麵說了句“蘭花……”
謝淵愣了一下,悄然靠近,往裡麵探頭,卻沒看出啥。
“你瞅啥?”
忽而旁邊有人問道。
謝淵側頭看著疑惑的鄰居,試探著問:
“大姐,這是哪一家死了人啊?”
“你是奔喪的嗎?這裡麵住的是張書生和王蘭花,你是哪個的親戚?”
“啊,是哪一位去了?”
“兩個都走了。”
“啥?”
謝淵愣了愣,連忙問為什麼。
那大姐仿佛來了興趣,左右看了一眼,然而嘴皮快速的上下碰著:
“嗨,還不是那王蘭花啊,水性楊花,到處勾搭男人,最後都勾搭上金光寺的大和尚了。結果回來被張書生撞破,一怒之下寫了封什麼休書,直接將她趕走,結果當晚這王蘭花就投井了……”
“要我說,還是這張書生太廢物,自己天天就知道悶頭讀死書,考勞什子功名,還靠人蘭花到處做活賺錢養家。那晚上蘭花拿著錢回來,高高興興的說有錢給她相公去考學的盤纏了,結果就聽大鬨了一場。”
另一家冒出來個男的,抱著手臂搖頭道。
大姐撇了撇嘴:
“你看,你們這些男的就知道給那王蘭花說話。”
“那把你男的換成張書生,你願不願意?”
另一家大哥直接說道。
大姐麵色微變,顧左右而言他道:
“我家男的挺好的。”
“張姐,你們平時不是天天吵架嗎?”
那大哥笑眯眯道。
“就你屁話多。”
張姐罵了句。
謝淵製止他們,語氣複雜的問道:
“那張書生又是怎麼死的?”
“這個嘛……不清楚。”
張姐忽然不說話了,轉身進了房門。
謝淵不解的看向那個大哥,大哥咳嗽一聲:
“書生意氣,不明世事,上山去找金光寺的和尚理論……咳咳,外地的小夥子,知道就行了,彆管那麼多閒事。”
謝淵沉默片刻,又看了看裡麵,看到一個做法事的和尚,儼然充當著主家。
他往側麵抬頭,望向那山坡上金碧輝煌的佛寺,感覺這裡的生死輪回似乎都被它掌握。
又騙錢又騙人又騙命的……不該這樣。
做得好是做得好,做得不好是做得不好,至少要可以理論才對。
謝淵皺著眉頭,腳步一轉,再次往山上的寺廟行去。
一路直入寺中,謝淵直往方丈處去。
這個寺廟到底有沒有救,從其方丈應該便看得出來。
他無視後院的森嚴守衛,潛到方丈周圍,在那寬大的房子外站定。…。。
察覺到裡麵有一個氣血渾厚的身影,旁邊似乎還有一個隨從。
謝淵正說直接進去,忽然聽到那蒼老的聲音和旁邊說話:
“這藥的分量足夠嗎?”
“一場小疫病足夠了。”
另一個聲音說道。
蒼老聲音緩緩說:
“既然這樣,等我佛治好他們,又是一筆銀錢入賬,到時候必定奉於公子。”
“嗬嗬,好說,你們金光寺交的稅,主家一直很滿意。”
裡麵的聲音輕輕笑道。
老者語氣輕緩:
“若無你們當年支招,金河寺恐怕永遠隻是一個小廟,不會成為如今這樣的寶刹。”
“腦子要活,不然怎麼養得好這些麥子?”
另一個人高深莫測的說著。
謝淵在門外眼神深邃,聽到這裡,有些忍不住了。
他推門而入,看到裡麵是寬廣的僧房,房中坐著一個穿著大紅袈裟的老和尚,以及一個華袍的中年人。
兩人看著謝淵突兀的破門而入,都有些詫異。
老和尚迅疾起身,沉聲道:
“你是誰?怎麼到這裡來的?”
謝淵不回答,隻是看了兩眼兩人中間桌上的藥瓶,然後盯著他看,問道:
“河灣鎮的疫病,一直都是你散布的?”
“阿彌陀佛,年輕人不要妄言,不然是要下拔舌地獄的。”
老和尚目光一閃,雙手合十。
另外一個中年人饒有興致的看著謝淵,一手撐著桌子,不知在想著什麼。
謝淵冷冷道:
“原來毒寺傳聞非是空穴來風,怪不得你們金光寺三十年就發家至此,原來是生財有道。你們控製鎮子的疫病——應該是山上的水源?然後自己生產解藥,大賣特賣,提高地位,攫取錢財,又買通上麵,
以此循環……我還以為你們真是賺錢之時心係百姓,積德行善。”
剛剛的對話裡謝淵已經聽明白了所有事情,本來還以為這金光寺對當地好歹有些作用,原來根本就是始作俑者!
方丈見謝淵一下說了這麼多,看來是十分了解,歎了口氣:
“哪裡來的年輕人,如此莽撞,擅闖我寺重地,看來隻能渡你去西天極樂反省了。”
方丈對謝淵突兀出現有些不解,但並不準備深究,反正這莫名出現的年輕人調查了這麼多,那是一定不能放他離開的。
他袖子一卷,伸出一隻蒼老乾枯的大手,迅疾無比。
這隻手尚在途中,就陡然膨脹變大,如同一隻充血的巨掌,罩向了謝淵!
佛門神通,龍爪手!
這一招之下,氣血二變境的血氣分毫不加掩飾,勁力磅礴無比。
這金光寺的住持修為十分不俗,看來攫取的錢財寶物沒有少用在自身身上。
謝淵看著那氣血勃發的巨掌,拳頭一圈,平平無奇的一拳打出。
八卦撼山拳。
方丈看著那拳頭,初時不以為意,然而下一刻就感覺那普通的拳頭仿佛是一座山巒,厚重無比的勁氣如同山巒壓過來,讓自己口鼻不能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