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母親難過, 葉重錦又何嘗不難過,但有些話,早一日攤開說, 傷害就會減少一分。
回到相府,葉重暉候在門前, 母親與弟弟下了馬車, 皆沉默不言, 他微不可查地蹙起眉。
他素來是個率直性子, 直接便問:“今日在洱山, 可是發生了什麼。”
安氏勉強笑了笑, 難以掩飾臉上的疲憊之色,道:“此行山路顛簸,母親的身子有些受不住,歇歇便好。”
說罷, 她輕拍了下葉重錦的手背, 在婢女的攙扶下, 回了自己院子。
葉重錦目送她離去, 不自覺露出擔憂的神色。
入了福寧院, 葉重暉揮退仆從,擋在弟弟麵前,葉重錦正在發呆,並未發現眼前多了一堵人牆, 徑直撞在他堅實的胸膛上。
少年懵了一瞬,揉了揉腦門, 小聲道:“對不起哥哥,撞疼你了麼。”
葉重暉擰著眉,有些不悅。這還是他弟弟麼,他家阿錦即便撞了人,也該理直氣壯,埋怨人家的胸膛不夠軟和,撞疼了他嬌貴的身子,怎會跟人道歉。
他捏著少年軟乎乎的臉蛋,問:“無精打采的,阿錦也受了顛簸不成?”
要是放在往常,被哥哥捏了臉,葉重錦是一定要惱火的,此時卻無暇生氣。
他微垂眼睫,小聲道:“其實,今日是阿錦惹母親難過了,我跟母親頂撞,說了些不可理喻的話,才讓她不開心的。”
葉重暉將他攬入懷中,輕聲道:“母親最疼愛阿錦,阿錦哄一哄母親,她就不會難過了。”
“沒用的,”葉重錦抿起唇,道:“這次,和以往都不同。”
他一直都知道,安氏心中有一道傷疤,那是對幼子的歉疚,自責,以及深深的罪惡感。正因如此,從小痛恨喝藥的他,隻要在母親麵前,他總是一聲不吭地喝完,因為一旦他表現出一絲抗拒和痛苦,都會加重母親心中的傷痕。
如今,那道陳舊的傷口被徹底撕裂,再次變得鮮血淋漓。是他的錯。
葉重暉撫著弟弟的脊背,道:“雖然不知曉這其中有何誤會,但母親最在意的人是阿錦,阿錦既然擔憂母親,何不向她傳達這份心意,哪怕不是為了自己,便是為了阿錦,母親也會振作起來。”
葉重錦在他懷裡沉默不語。
“阿錦在怕?”
“哥哥,阿錦是母親的傷口,我出現在母親麵前,隻會惹她更難過。”
少年澀然地扯了扯唇,微風輕拂,幾片青翠竹葉落在錦緞般的烏發上。
葉重暉頓住。
良久,他道:“既是傷口,便是軀體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若強行剜去,隻會血流不止,有性命之憂。觸碰傷口,固然是疼,可這傷口若是不處置,也隻會日益加重。長痛與短痛,阿錦覺得哪個更好?”
葉重錦沉默片刻,道:“哥哥的話,阿錦明白了。”
葉重暉清冷的麵容,露出一抹極溫柔的神色,他抬手拂去少年發絲上的一片落葉。
阿錦於他而言,未嘗不是似傷似痛,但這傷痛的存在,亦是一種幸福。
或許會因他憂慮,為他煩惱,為他牽腸掛肚,但若失去了這些羈絆,少了這些情感,葉恒之便缺了靈魂,隻是一具冷血的皮囊,冰冷刺骨的寒石。
他擁著少年纖細的身軀,低喃道:“阿錦,阿錦於哥哥而言,是上蒼的恩賜。”
葉重錦眨了眨眼,因他哥哥這句話,心情出奇好了一些,他道:“能生在葉家,遇到哥哥,父母,還有祖父,對阿錦而言,也是前世修來的福氣。”
說完這些煽.情的話,他有些難為情,把他哥哥推開,轉身小跑出了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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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日,安氏在園中納涼,她近日心情不佳,幾個丫頭正陪她逗悶。
忽然瞧見一隻紙鳶飛在院牆外,這紙鳶上作著畫,是一隻穿著紅肚兜的胖娃娃,那小娃娃實在是好看,唇紅齒白,白白嫩嫩,若不是有一根細線牽著,險些叫人以為是一個真的小孩。
安氏放下手中的杯盞,驀地起身,那手筆,是出自她家阿錦。
他們一家子裡,善書者比比皆是,她唯一拿得出手的便是作畫,兩個兒子的畫技都是她傳授的,卻早已青出於藍。
大兒子善寫意,小兒子善寫實,皆是一絕。
幾個侍婢議論道:“這紙鳶上的小孩跟仙童似的,天底下哪有這樣靈氣的孩子呢。”
稍年長些的嬤嬤笑道:“怎麼沒有,咱們家小公子,幼時就是這樣的,不對,該比這畫中的孩童還要好看些,有一年中秋宮宴上,被先皇抱在腿上誇讚呢,就連如今的陛下,當年的太子,都是抱了一整晚的,怎麼都不肯撒手。”
說前麵幾句話時,安氏還露出一絲笑意,待聽到“太子”二字,她臉色驀地一變。
身邊的人都在打量她的神色,見她不悅,連忙收住話頭。
卻見院牆外,又緩緩飛起一隻紙鳶,不是胖娃娃,而是一個美貌的女子,梳著瑤台髻,手拿一柄山水墨團扇,身著一襲絳紫色的琵琶襟上衣,腳上穿一雙鳳紋繡鞋,麵容溫婉,真好似個神仙妃子。
一個眼尖的丫頭道:“這,這是咱們夫人吧。”
安氏望著那紙鳶,心情複雜不可言喻。
卻見那小胖娃娃紙鳶,以緩慢的速度往美貌女子身邊飛去,小孩張著玉藕似的雙臂,玉白的臉頰帶著笑,好似在祈求母親的擁抱一般。
這一幕,莫名叫人心軟,圍觀的仆從儘皆失了言語,隻覺得胸腔裡融化成了一灘水。
葉岩柏剛踏入院中,見到半空中的兩個紙鳶,也是神色一怔,隨即勾起唇,轉身離去。
安氏目不轉睛盯著天空,那小娃娃眼看就要撞入他娘親的懷中,眾人屏息以待,大的紙鳶卻忽然被人收了線,消失在空中。
茫茫蒼穹中,隻剩下那個白胖的小娃娃,獨自張著雙臂停在半空中,不知來處,亦無歸處,漂泊無依。
刹那間,不知碎了多少慈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