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走進門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
蘇鬱儀像是才睡醒,長發已經散開了,微微散亂著如同綢緞般披在肩上。
桌上攤著幾本書,床上的被子也不複平整,被子掀開一個被角,維持著主人才起身時的樣子。
她一個人孤伶伶地站在燈下,烏黑濃密的長發一直垂到臂彎下麵。她本就消瘦,沒有穿官服看上去便更是單薄,青色的直裰裹著一身弱骨,橙黃色的燈光下,鬱儀的臉龐白得透光,一雙眼睛澄澈仿佛能將千山萬水都照亮。
皇帝今年才十五歲,太後拿他當孩子看,也還沒給他準備曉事的奴婢,皇帝也很少有能和女子單獨相處的機會。
過去他常有半夜召見大臣的習慣,也曾與汪又之類的伴讀抵足而眠,徹夜聊天。所以來找鬱儀之前,皇帝腦子裡也沒轉過什麼複雜的念頭。
他過去從沒有刻意將鬱儀當作女子來看,隻隱約記得是個模樣清秀、口齒伶俐的女孩子。
鬱儀也沒在他麵前露出過如此妝扮,驟然一見,竟讓皇帝覺得有些口乾舌燥。
“陛下?”鬱儀從桌上的茶壺裡為他倒了杯水,“陛下怎麼到下官這裡來了。”
皇帝接過水,目光卻落在鬱儀袖子下麵的那截欺霜賽雪的皓腕上。
輕紗淺帶惹秋堤,手腕柔纖自握犀。
鬱儀的手常年寫字,瘦長白皙,搭配著這一節凝潤如玉般的手腕,當真是極為賞心悅目。
“你今日去了廠獄,可是我母後的意思嗎?”皇帝一麵問話,一麵又有些心不在焉。
“回陛下,不是娘娘的意思。是戶部給了下官狀子,一道去聽審。”鬱儀掩唇咳了幾聲,“下官回來之後便頭昏腦脹,約麼是病了。
皇帝也覺得東廠獄那地方陰氣重,見她額上掛著汗,以為她被一場堂審嚇得不輕,於是安慰道:“你且歇著,朕來找你倒也不是什麼要緊事。”
鬱儀靠在床頭,他便在凳子上坐著:“這吳閱先要不要殺,著實是件為難事。”
“若他真有不臣之心,殺了也便殺了。”鬱儀道,“隻聽聞吳郎中桃李滿天下,是個諍臣,對他有偏袒之情的人也不少。”
“正是了。吳閱先不是個結交朋黨的人,他這份赤子心腸幾十年未改也的確是難得。隻可惜他這幾本折子,都打在了司禮監那群人的七寸上。也不單是司禮監,但凡是手裡握著權勢的,有幾個舍得鬆開?”皇帝抬起頭,“所以你的心思和朕是一路
的,若朕不想被這內閣那群人捏在手裡,就得有自己的人,吳閱先是一定要保下來的,保住他,也是保住他膝下的那些門生。”
他心裡拿鬱儀當自己人,因為皇帝也知道,鬱儀尚且弱小,且沒什麼倚仗。
官階低又如何,跟在太後身邊,縱然是九品官也沒人敢看低她,這就夠了。
皇帝現下要做的,是能在六科、禦史台都安插自己人。
“我會將此案呈交給母後,屆時還得由你出言保下他。”皇帝把玩著鬱儀給他的粗瓷茶盞,“你放心,我會力排眾議支持你,若真能靠這個法子留下吳閱先一命,也算不枉咱們一番謀劃盤算了。”
“是。”鬱儀點頭,“那日我會當庭向太後娘娘進言的。”
皇帝滿意地點點頭:“既如此,朕便回去了,今日之事還請蘇侍讀保密,不要讓第三人知曉。”
鬱儀凝噎了一下,餘光瞟了一眼屏風,才平靜道:“好。”
皇帝起身,鬱儀也欲起身相送,皇帝忙按住她的肩膀:“不用,你躺著。”“
手才按住她的肩膀,皇帝的心裡又是微微一動。
這女孩兒的骨頭架子就是和爺們的不一樣。
纖細的柔韌的,像是稍微一用力就能壓斷似的。
她仰著臉眉心?蹙,明明沒有故作姿態,卻讓人覺得想要憐惜。皇帝雖年輕,骨子裡卻是個自負的人,還有那麼一星半點的自以為是,認定的事輕易不願意去改。
因此他滿心隻覺得鬱儀可憐。
“今日這事屬實是嚇著你了,那鮮血淋淋的東西不是你這姑娘家能看的,一會兒朕叫人給你送點安神的藥來吃,睡一覺就好了。”他說話間已經走到了門邊,也不叫鬱儀送,徑自便出門了。
鬱儀這間房裡又安靜了下來。
她咳了聲:“張大人,陛下已經走了,你出來吧。”
說到這又覺得這話屬實古怪,像是他們二人在背著皇帝做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鬱儀走到門口將門重新鎖緊,看著皇帝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儘頭才鬆了一口氣。
再回過頭時,張濯已經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他鬢發不亂,眸若寒星眸,人照舊是很冷淡的樣子。隻是衣袖上的劃痕清晰可見。
沒有鏡子,張濯看不見自己的儀態,而僅僅隻是皺著眉,像是在思索皇帝適才說過的話。
“你若如陛下所言,向太後進言。隻怕太後會對你有所疑心。”明明方才還劍拔弩張,張濯此刻卻又控製不住地要為她殫精竭慮,“你此刻若失了太後的信任,便成了棄子。你………………”
他抬起眼睫,卻見鬱儀正靠著燈柱安安靜靜地看著他。
柔順的烏發,秋水
般的眼瞳,韌如鬆竹般的瘦骨。
西窗下,風搖翠竹,疑是故人來。
張濯已經忘記自己十幾歲時是什麼樣子了,那距今已經太久太久。
可年輕的鬱儀正佇立在他麵前。
絲絲縷縷的漫長思念扼住了張濯的喉嚨,他輕輕垂下眼簾,掩蓋自己的微微失態。
他突然意識到,能再見她一麵,是何其幸運的一件事。
不是鬱儀幸運,幸運的人是他自己。
隻為這一麵,他情願為她機關算儘地謀萬全、情願舍一己之身,讓她的路能走得更加安穩太平。他又怕自己幫她太多,讓她冒失莽撞、樹敵太多,以至於在他死後得不到善果。
這進一步、退一步,於他而言都太難太難。
最後,他說:“做你想做的吧。
剩下的一切,都交給他。
讓她活成她自己想要的模樣,這不也正是張耀自己所期盼的嗎。
鬱儀走到他麵前,彎腰撿起了方才掉在床下的那把匕首。
雙手遞呈。
“我何嘗說過要與大人分道揚鑣的話。”鬱儀的目光落在匕首上,“多謝張大人成全。”
玄黑的匕首擺放在她凝白的掌心,竟有一種古怪又凋敝的美感。
刀身的引血槽是用複雜的紋路雕鏤而成,刀柄鑲嵌曜石,尾部雕刻一枚兔,於光下光輝熠熠。
張濯記得這枚匕首前一世的樣子。
鬱儀外放靈州前,張濯將這把匕首贈給了她。希望這把刀能給她防身之用。
後來,這把刀是作為蘇布政使的遺物,由錦衣衛交還給他的。
重回張濯手中時,刀柄已然被摩挲得光亮,尤其是那一枚蜂兔,似乎被人握在手中把玩過無數次。
從刀鞘到刀刃,處處被打好了一層薄蠟,養護得很是用心。
鬱儀的心思,儘在不言之中。
可能就連鬱儀自己都不知道,太平九年,外放靈州的第一個除夕,張濯曾經千裡迢迢去靈州看過她一次。
她披著鬥篷在忙著為百姓搭雪棚,鬢發上滿是雪片,眼睛卻明亮如燈火。
好似驟然天光破開一個口子,陽光倒山海般落在她身上。
乾活乾得累了,她便接過旁人遞上來的燒刀子灌上一口。
她笑得很開心,是過去在紫禁城從沒有過的開心。
她同身邊人說:比起過去身處廟堂,她更喜歡現在,能靠自己的雙手,一釘一鉚地做些什麼。團團白霧散開在她的唇齒邊,哪怕隔了這麼遠,都能看到她明亮的眼睛。
那時的張濯站在一丈之外隔著鵝毛大雪看她。
風塵仆仆地自千裡外趕來,衣上的塵霜猶在。
張濯卻也隨著她一道輕輕彎唇。
那一刻,他由衷地為她高興。
他站在這個由她縫縫補補、煥然一新的靈州裡,看著她被百姓由衷的愛戴,心中湧動著無儘激動與自豪。
這是他親手養大的青梧桐,是長刀彎弓、是紅鬃烈馬。
她錚錚地佇立在天地之間,就是他最得意的功績。
風雪撲燈,那時他想著若她不願回京,他可以每年都來看她,或許有一天,他也可以掛印辭官,在此地守著她終老。
可皇上沒有容下她,能留給他的,僅僅餘下那把他贈給她的匕首。
後來,張濯在收斂她遺物的時候,找到了一根她用來給發的木簪。
也許是某天她綰發心急了些,木簪上尚纏著她的一截斷發。
張濯記得她曾說過自己的頭發太滑,若用玉簪總不穩當。
她還說這根木簪是她母親留給她的,所以最喜歡。
斯人已逝。
望著這根木簪,張濯終於難以自抑地潸然淚下。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皆虛設。
他早就與鬱儀一道死了,死在七年之後。
此刻,張濯看著鬱儀掌心的匕首,終於輕聲開口:“送給你了。不必再還給我。”
鬱儀遲疑著張了張口,還沒來得及說話。
張濯又道:“不要就扔了。”
鬱儀默默將匕首收起來,又指了指張濯的衣服:“張大人要不命人送身衣服來吧。
他們一坐一立,空氣又安靜下來。
“張大人你餓嗎?”鬱儀起身,從抽屜裡拿了一把肉脯給他,“嘗嘗,這是知寶居的肉脯。”
張濯擰著眉心,緩緩從她掌心拿了一片,尚未放入口中,就聽她繼續道:“是前陣子曹岑給我的,我一直忘了吃,幸好天氣冷還沒壞。
聽見曹岑這個名字,張濯又鬆開手將肉脯放了回去:“你吃吧,我不餓。”
他又道:“放了這麼久應該是壞了,我一會兒替你丟出去吧,省得吃壞了肚子。”
待張濯出宮時已經換過了一身衣服。
頭頂一勾銀藍的月,星鬥如同一彎水河。
馬車輕搖晃,他閉著眼睛靠在車廂上,頭腦中還在轉動著今日的事。
皇帝明顯有拉找鬱儀的心思,他今日來見鬱儀,顯然彆有動機。
前一世的張濯早就知道,皇帝想要得到鬱儀的心思與日俱增。
小皇帝很快就會意識
到,他始終無法輕易相信一個臣子的忠心,隻有讓鬱儀成為他自己的女人,才能稍稍安心。又或者說,懷疑已經成為了他刻在骨血深處的東西,他以為自己得到的越多,就越能放心。
張濯也在思考,如果鬱儀真的做了皇帝的女人,又會得到什麼,失去什麼。
若沒有名分,那麼她將會失去太後的信任,她將不得不依附於皇帝偷生。
如果皇帝給了她名分,那她將失去在朝堂上安身立命的底氣,成為天子後宮裡芸芸眾生中的一人。
鬱儀啊,這是一條比政治更險阻的路,它要的不僅僅是你的命,更是要將你敲骨吸髓,埋葬你的才華、掩蓋你風華正茂的青春,讓你為他的龍椅與江山陪葬。
很多事想得越多,張濯的頭便開始隱隱作痛。
還是該讓鬱儀在宮外置個宅子,若不然,皇帝想見她抬腿便能去,未免也太方便了些。
張濯倒了一杯水捧在掌中來喝,在氤?的水汽裡,聽見成椿坐在車轅上和車夫聊天,車夫是個啞巴叫錢寶,是個樸實憨厚的人,成椿平時就很喜歡和他嘮叨,因為知他是啞巴且不識字,說起話來總是肆無忌憚。
成椿說話的聲音雖不高,且因為那日剛好是順風,張濯隱約能聽到個七七八八。
“你看見了吧,大人的衣服。你肯定看見了。”
“你說好端端的怎麼就破成這樣,還是在蘇侍讀那裡。“
“你知不知道蘇侍讀,就是那個貌美如花的女諸葛,狀元遊街那日她也在,就是沒戴花。”
“她送大人出門時還叮囑了,讓大人注意身子,你說為什麼彆的不提,偏要提注意身子這樣的話。”
成椿仗著車夫是啞巴,滔滔不絕指手畫腳,說得正在興頭上。
“成椿。”張濯冰冷的聲音自車廂裡傳來。
“是,大人。”成椿暗叫不好。
“把嘴堵上。”
“.......“
張濯已經走了良久,鬱僅仍坐在床邊,輕輕將張濯塞給她的匕首握在手裡。
沉甸甸的,像是一整塊玄鐵鑄成的利器。
在這煌煌內廷,他竟敢隨身佩刀上殿。這既彰顯出了太後對他的信任,也得以窺探出一池靜水下的淡淡機鋒。
是為了殺人,還是自保?
還是用殺人來自保?
這把刀到底沾過誰的血?
鬱儀想起曹岑買的肉脯,才發現裝肉脯食盒已經空了,顯然張濯走時特意將它全都帶走了。
看著空空蕩蕩的食盒,鬱儀垂下眼莫名有些想笑。
她走回床邊,一個人靜靜地躺了下來。
她將自己完完全全地包裹起來,閉上眼睛。
在這沉沉的黑暗裡,鬱儀伸出手從懷中取出一片玉佩,緊緊握在手裡。好像這是天地間,唯一能讓她安心的東西。
隨著物議如沸,有為吳閱先請願的人,自然也有要求誅殺他的人。
時間到了六月初二,這件事由司禮監呈交給太後,請她做最後的裁奪。
這哪裡是要讓太後定奪吳閱先的生死,更是要逼得太後在內閣與司禮監中間作選擇罷了。
吳閱先被允準沐浴,又換了一身乾淨體麵的衣服,不至於汙了太後的眼睛。
庭審改在刑部,沒有在廠獄裡。
太後沒有命人設垂簾,與皇帝一道坐在刑部的首位上。
司禮監的人侍立於左,內閣的群輔侍立於右。隻有首輔趙公綏和掌印高世坐在一左一右的首位處。